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剑来 第九百零八章 阍者

    宝瓶洲东南沿海地界,一对年轻男女,逛过了一座县城的裱褙铺,再来到隔壁的酒肆,挑了张靠墙桌子,男人点了一斤茅柴酒,几份佐酒小菜,女子额外要了一碟盐渍梅脯。

    男人抬头看着村中学究题写的壁上诗词,女子扫了眼,捻起一颗酸梅子,嚼了嚼,真酸。

    男人从书箱取出一本书,搁在桌上,一边端碗饮酒,一边随手翻看一本相术书籍。

    他喜欢看杂书,平日里就连那风角、鸟占、孤虚之术,都有所涉猎。美其名曰艺多不压身,出门在外,多一门手艺,就多一只饭碗。

    女子眉如春山蜿蜒,有心事时,一双秋水长眸,便似有云水雾霭绕山。

    她似有心事,愁眉不展,忍不住以心声问道:“于禄,你觉得我可以拒绝他的那个要求吗?”

    有人之前寄信一封给她,说是打算收取她为记名弟子,不算那种登堂入室的嫡传门生,而且等到她将来跻身了上五境,改换门庭或是自立门户都没问题,可对方越是如此好说话,她便越觉得心里没谱。实在是当年游学路上,她被那个心思叵测的家伙,欺负得都有心理阴影了。

    于禄说道:“我觉得其实是件好事。”

    本就是一件注定无法拒绝的事情,多想无益。只是这句话,于禄没说出口,免得谢谢听了愈发揪心。

    毕竟寄信人是崔东山。

    谢谢怒道:“你觉得?!那你怎么不去当他的记名弟子。”

    于禄一笑置之。自己一个纯粹武夫,崔东山能教什么。何况自己跟陈平安有那么一层关系在,崔东山还真不敢占自己的便宜。

    谢谢也知道自己这样的恼火,迁怒于禄并没道理,便抬起酒碗,当是赔罪了。

    于禄耐心解释道:“如今身份有变,崔东山马上就会成为一宗之主,以后与你相处,会收敛很多。何况崔东山境界高,法宝多,撇开古怪脾气不谈,由他当那传道人,对任何一位地仙而言,都是梦寐以求的好事。”

    谢谢还是忧心忡忡。

    “一般”,“寻常”,“照理说”,这些个说法,搁在那只大白鹅身上,从来都不管用啊。

    谢谢忍住笑,神色认真道:“你要是抹不开面子,没事,回头到了仙都山那边,我来找个机会,私底下帮你在陈平安那边打个招呼,你再信不过崔东山,总能信得过陈平安,对吧?估计都无需我明说什么,陈平安就会在崔东山帮你说几句重话,崔东山再无法无天,也不敢不听他先生的教训。”

    谢谢稍稍安心几分,叹了口气,“希望如此吧。”

    她由衷羡慕于禄,提起那只大白鹅,都敢直呼其名,她便做不到。

    起先本以为崔东山担任了下宗宗主,各在一洲,就远在天边了,所以收到那封信后,让谢谢这些日子里整天提心吊胆,修行都耽搁了,总是无法聚精会神。

    当年一行人远游大隋山崖书院,于禄很快就跻身了金身境武夫,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,还是个覆地远游的羽化境。

    就算于禄再心大,胜负心再不重,也要愧疚几分了。毕竟整整小三十年光阴,于禄的武学境界,只升了一境。

    于禄的根骨资质,习武天赋,其实都极好,这就是纯粹武夫走捷径的后遗症了,使得于禄的远游境瓶颈极难打破。

    反观谢谢,后来被崔东山拔取所有困龙钉,谢谢的修行,可谓一帆风顺,如今已是一位瓶颈松动的金丹地仙。

    一个是卢氏王朝的亡国太子,一个是曾经卢氏王朝的山上领袖仙府,被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女。

    这些年,于禄和谢谢这两位同乡和同窗,好像就一直在结伴游历,不好说是什么影形不离,也算是朝夕相处了。

    只是双方却也没生出什么男女情愫。

    谢谢问道:“当年冲动行事,会后悔吗?”

    “当然会有后悔啊,害我都没底气跟陈平安问拳,换成是你,能不气?我也就是还算心宽,不喜欢钻牛角尖,不然就不光是后悔了,都得悔青肠子,肯定每天臊眉耷眼的,说不定如今就是个酒鬼了。”

    于禄抿了口酒,翻开一页书,笑道:“只不过后悔归后悔,该做的事情还得做,就算重头再来,也是一样的选择,还会意气用事,还会后悔。”

    早年沦为刑徒遗民的谢谢,她最讨厌的人,甚至不是那位大骊妇人,也不是收她做婢女的崔东山,而是这个毫无亡国之痛的太子殿下,甚至可以说是憎恶。

    故而从二郎巷袁氏祖宅那边,到一路远游大隋,谢谢都恨极了那个性情散漫、天塌下都一脸无所谓的太子殿下。

    直到大隋山崖书院,因为李槐的那场风波,于禄不惜凭借一国残余武运,以某种秘法,取巧跻身金身境,打得那位年轻贤人被扛出书院。

    最佳选择,是于禄凭借自身本事,稳步跻身金身和远游境,八境跻身九境,或是从山巅冲刺止境之际,在某个天大瓶颈难破时,再动用那份武运作为敲门砖,架天梯,更上一层楼。

    谢谢因此对于禄印象有所改观,虽说没心没肺,可还算有那么点担当,并非一无是处。

    只是等到于禄在书院每天不务正业,只是临湖钓鱼,与那大隋皇子高煊混得很好,谢谢又开始烦他了。

    如今于禄还是喜欢垂钓,只是所有鱼获都会放生,在那大江大河之畔,与谢谢经常能够遇到一些同道中人,于禄哪怕不持竿,也能蹲在一旁瞧半天,自称是钓鱼人喜欢看人钓鱼。

    于禄笑道:“话说回来,十多年辛苦打熬出来的远游境底子,不算太差。”

    谢谢眯眼笑道:“不说比曹慈陈平安了,比裴钱如何?”

    于禄无奈道:“那还不如拿我跟陈平安比较呢。”

    裴钱都几次以某境“最强”赢得武运了?

    真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情,当年那个古灵精怪的小惫懒货,当真会学拳,而且如此之好。

    谢谢没来由问道:“就没想过,找个法子,上山修行?听说桐叶洲那边有个蒲山云草堂,有独门秘法,能够让武夫兼修仙术,你去碰碰运气也好,反正我们这些年差不多逛过了整个宝瓶洲,再去游历桐叶洲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于禄哑然失笑,沉默片刻,摇头道:“没想过要当什么神仙。”

    酒肆后屋,有人把青竹帘子轻轻掀起又重重放下,谢谢斜瞥一眼,原来是一位妙龄少女立在帘后,脉脉含情凝视某人。

    呦,动作还不轻,小姑娘怎么不干脆把整个竹帘一把扯下,于禄不就听得更真切了?

    谢谢问道:“你什么时候去茅姑娘、穆仙子那边做客? ”

    双方在一处古战场遗址,和一座仙家渡口,因缘际会之下,遇到了两位极为出彩的年轻女子。

    谢谢又没眼瞎,看得出那两位,对于禄是一见钟情了。

    于禄笑道:“就是句敷衍的客气话。类似有空再聚,下次我来结账,要不要再加两个菜,谁听了当真就是谁傻。”

    听于禄说得风趣,谢谢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昔年同窗中,林守一是书院贤人,还曾担任过齐渡庙祝。

    就连李槐也是个贤人了。

    而如今身在中土神洲某个书院治学的李宝瓶,已经是两位学宫祭酒亲自考校过学问的君子,是位都能够为书院儒生传道解惑的女夫子了。

    只是浩然天下历史上,从未有过女子担任七十二书院山长、或是学宫司业的先例。

    于禄合上书籍,问道:“我们什么时候走一趟绛州?”

    如今的大骊绛州,正是谢谢那座门派的所在地。

    因为当年谢谢的师父,毅然决然拒绝了大骊朝廷的招降,导致门派覆灭。

    谢谢脸色微白。

    于禄轻声道:“不去过,就过不去。”

    谢谢低下头,咬着嘴唇,最终还是摇头。

    于禄笑道:“那就不着急。”

    于禄这一点好,好像什么事都可以随意。

    谢谢松了口气,点头道:“肯定会去的。”

    既像是对于禄的承诺,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。

    于禄聚音成线说道:“你就不好奇崔东山寄给我的那封信?还是已经猜到内容了?”

    谢谢默不作声。

    于禄破天荒流露出一抹伤感神色,喃喃自语道:“在异国他乡延续国祚,当真能算是复国吗?”

    谢谢一口饮尽碗中酒水,神采奕奕道:“算,怎么不算?!到了桐叶洲,拣选一处,地盘不大没关系,先仔细谋划个一二十年,等我跻身了元婴境,你登基称帝,我来当国师!”

    新处州,槐黄县城。

    李槐带着嫩道人,穿街过巷,在一条狭窄僻静巷弄的口子上边,找到了约好在此见面的董水井。

    董水井还是专程返回家乡与李槐碰头的。

    李槐开玩笑道:“不会耽误董半城挣大钱吧?”

    董水井微笑道:“无需盯着账簿,不亲自打算盘,一样可以挣钱的。”

    董水井领着李槐去自家祖宅里边,亲自下厨,煮了三碗馄饨端上桌。

    院子里,一口水井旁,种了棵柳树。

    李槐也只当什么都没瞧见了,只恨自己只有一个姐姐。

    嫩道人一眼看穿了董水井的境界,半点不奇怪,在这旧骊珠洞天地界,一个年纪轻轻的元婴境,又不是飞升境,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?

    自家公子的朋友,没点本事才是怪事吧。

    若是路上遇见了个活了几百岁的老元婴修士,估计嫩道人反而才会感到震惊,怎么修行的,废物!

    说不定还要当面叱问一句,老小子,你对得起家乡这方风水宝地吗?

    董水井好像察觉到这位黄衣老者的心思,笑道:“只是靠钱堆出来的境界,让桃亭前辈见笑了。”

    嫩道人也不奇怪对方知晓自己的旧身份,有钱能使鬼推磨,宝瓶洲的董半城,家底之丰厚,不容小觑。

    嫩道人爽朗笑道:“甭管是怎么来的境界,境界就是境界,在这浩然天下,谁敢笑话那位皑皑洲的刘财神?搁在小董你身上,一样的道理。”

    一说到“小董”,嫩道人便唏嘘不已,遥想当年,自己也曾追着一位路过十万大山的“小董”。

    李槐一拍桌子,嫩道人立即闭嘴,敢情自己说错话了?

    李槐竖起大拇指,“水井,好吃!再来两碗。”

    看得出来,董水井常来祖宅这边,等到李槐又吃过一碗馄饨,董水井已经架起一只火盆,蹲在一旁,煨芋头烤粽子。

    扯开线头,剥了粽叶,董水井手中一颗粽子被烤成了金黄色泽,看得李槐又饿了,一把抢过粽子,掰了一半给嫩道人。

    董水井只得又剥开一颗粽子,三人围炉而坐,董水井轻声道:“羊角辫的丈夫,边文茂刚刚担任我们处州的学政,不过没升官,算是从京城外放到地方上镀金来了,只不过学政这个大骊朝廷新设没几年的清贵职务,一般人可捞不着,寻常都是翰林院出身的京城六部老郎官,升迁无望了,在离开官场告老还乡之前,陛下故意给这些文官们的一份特殊荣恩。学政本身并无品秩,就像陪都辖境那边的灵、晴两州,就是分别由一位工部老侍郎和鸿胪寺卿担任。如今边文茂的正官是光禄寺丞,处州学政四年一届任满,返回京城,就该担任光禄寺少卿了,将来顺势掌管光禄寺可能性不大,更多还是平调去往六部衙门,或是再次外放去陪都,一路累官至某个位置,最终得了个排名靠后的学士头衔,将来就有希望得了个不错的谥号了,至于配享太庙就算了,边文茂自己都不敢往这边想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李槐啃着粽子,一脸茫然,“啊?”

    嫩道人感慨不已。

    小董絮絮叨叨了半天,自家公子只需简明扼要答复一个字便足矣。

    董水井笑道:“你是书院贤人,按照文庙新例,以后免不了要与大骊朝廷往来,这些看似繁琐无趣的官场事,早晚都是要接触到的。”

    如今大骊官场,调动频繁,从京城到地方,驿路繁忙,只说新处州境内州郡县的一把手,几乎都换上了新面孔。

    吴鸢担任处州刺史,当年在槐黄县令位置上黯然离任,算是杀了一个扬眉吐气的漂亮回马枪。

    而那个黄庭国文官出身的上任龙州刺史魏礼,如今去了大骊陪都继任礼部尚书。

    在这之前,窑务督造署主官曹耕心,更是从龙州督造官转任陪都工部右侍郎,再高升为大骊京城的吏部侍郎,得以位列中枢。

    袁正定则升迁为北边邻居洪州的刺史大人。

    处州宝溪郡新任太守荆宽,曾是京城户部清吏司郎中,管着洪州在内三州的钱袋子。

    可其实很多时候,董水井这个身份隐蔽的墨家赊刀人,都会羡慕李槐的那种随波逐流,或者说是随遇而安?

    李槐心虚道:“我知道咱们的那位同窗赵繇,如今担任大骊的刑部侍郎。”

    “还有以前的父母官老县尊,吴鸢如今回了这边,担任新处州的刺史大人。”

    “再有那个喜欢喝酒不爱点卯的曹督造,前些年好像调去京城吏部当大官了?”

    董水井笑问道:“再有呢?”

    李槐叹气道:“没了。”

    嫩道人开始打抱不平,“公子何必拘泥于这些与官府沾边的山下庶务。”

    李槐摇摇头,“我们大骊不一样的。”

    不管自己这个贤人头衔,到底是怎么从天上掉下来的,又是怎么砸到了自己头上,可既然当了贤人,李槐就不愿意做得比别人差太多。

    小时候游学路上,荒郊野岭大晚上的,陈平安在帮忙望风的时候,曾经与李槐说了些心里话,如今已经记不太清楚了,李槐只记得个大致意思,说一个人在小时候,就只有读书这么一件事可做的年月里,不怕记不住那些书上的圣贤道理,就怕这一件事都不愿意做好,那么以后走出书斋不用念书了,就会很容易做不好下一件事。

    当时李槐就说我就是不适合读书啊。陈平安就说他也不适合烧造瓷器,学东西太慢,手总是跟不上,但是只要努力,将来的下一件事,总是有更大机会做好的。

    嫩道人立即改口道:“公子如此谦虚,何愁大事不成。”

    真不是桃亭没骨气,而是那个老瞎子太蛮横。

    比如这趟为李槐护道远游,老瞎子撂了句话给桃亭,但凡我这个弟子受到一点惊吓,就打断你的五条腿。

    可怜嫩道人,如今只怕李槐喝个茶水都要不小心烫嘴,一位飞升境,当护道人当到这个份上,不说后无来者,注定前无古人。

    哪怕如此,老瞎子好像还是放心不下李槐,竟然远在蛮荒天下,不知用了什么远古秘术,老瞎子竟然能够直接进入李槐的梦境,再将桃亭这位飞升境随便拽入其中。

    嫩道人就像重返十万大山,在这天夜幕里,大地震动有雷鸣声,李槐便在“梦中”披衣而起,跑出茅屋出门一看,只见脚下山头四周,整个大地金光一片,密密麻麻的金甲傀儡,拥簇在一起。

    其中一尊比山更高的金甲傀儡,在山脚那边单膝跪地,缓缓抬起那颗巨大头颅,渐渐与山齐平,凝视着李槐。

    老瞎子慢悠悠走到崖畔,一把抓住那个算是硬生生半路抢来的弟子胳膊,鬼画符一道,与李槐说了句让桃亭眼皮子打颤的言语,“以后它们就归你管了。”

    桃亭小心翼翼偷看了眼李槐的脸色,竟然没有半点意气风发和豪情壮志,眼中只有恐惧。

    唉。

    自家公子啥都好,就是做人太没志向了。有机会自己一定要冒死谏言一番……

    唉?

    原来是被老瞎子一脚踩中背脊,嘎嘣脆,又断了。

    最后李槐只是说一句,我能不能先听听看陈平安的建议。

    老瞎子竟然点头答应了,还帮着弟子理了理衣领,同时用一种老怀欣慰的语气,称赞了李槐一句,做事稳重随师父。

    这俩师徒的一问一答,听得趴地上默默续上一条脊柱的嫩道人,差点没把自己一双狗眼瞪到老瞎子眼眶里边去。

    宅子门口那边响起敲门声。

    有访客登门。

    为了避嫌,李槐就要起身告辞。

    董水井笑着挽留道:“不用走,是咱们那位简督造,一门心思想要建功立业,可惜不得其法,近些年磕磕碰碰,没少吃苦头。”

    简丰当年接替曹耕心担任龙州新任窑务督造官,上任之前,意气风发,只觉得曹耕心这种游手好闲的烂酒鬼,都能靠混日子升官,他要是去了,一座衙门的大小公务,只会处理得井井有条。

    一座窑务督造署,明里暗里,其实是挂两张官匾,故而主官同时拥有两个官衔官身。督造署在内,再加上后来大骊新建的几座织造局,还有例如洪州设置的那个采伐院,其实都是天子耳目,各位主官的密折谍报,可以直达天听。

    结果等简丰真到了槐黄县城,处处碰壁,小镇的那些大姓,个个关系复杂,盘根交错,而且极其抱团,铁符江水神杨花,山水品秩高,靠山大,根本不服管,红烛镇附近绣花、冲澹、玉液三江水神,一样不鸟他,棋墩山山神宋煜章在内的几位,再加上州郡县各级城隍阁的城隍爷,一州境内的文武庙……反正就没谁将他这个官居四品的督造官当回事,到任之时,志得意满,苦等了足足半年,竟然没有一位主动夜访督造署,好,你们不找我,我就去找你们,结果闭门羹没少吃,即便进了门的,双方也没什么可聊的。

    简丰只好写信请教昔年的京城好友,曾经的本地郡守,如今已经升任洪州刺史的袁正定。

    小时候在京城意迟巷,他就喜欢跟着年纪稍大的袁正定一样,安心读书,两耳不闻窗外事。

    袁正定确实回信一封了,可竟是一张空白信纸,信上一个字都没写。

    不过简丰到底琢磨出一些官场门道来,就开始捏着鼻子学那前任督造,多看多听少说少出门。

    所幸督造官一职,并无年限约束。

    只是总这么干瞪眼也不是个事,所以一听说那位董半城返回家乡祖宅,简丰就立即登门拜访了,当然是微服私访。

    见着了那位儒衫青年和黄衣老者,简丰也就是客气一句。

    认得李槐,是小镇本地人,如今是山崖书院的贤人。

    至于那个满脸和善神色的老者,是张陌生面孔,督造署那边也无相关的秘档记载,简丰来之前已经让人记录在册,同时派人去牛角渡那边,翻阅李槐所乘坐渡船按例留下的通关文牒记录。

    董水井好像半点不懂官场规矩,没有让那李槐和老者离开这间略显寒酸的屋子,甚至都没有让两人挪个地方的意思。

    若是刚刚上任之初,简丰恐怕就要心生不悦了,实在是软钉子和闭门羹吃多了,已经磨光了棱角和脾气。

    董水井邀请简督造落座,再递过去一只粽子,简丰道了一声谢,熟稔拍了拍粽子上边的灰尘,拨开后就吃了起来,这种事情,倒是不用简丰如何假装平易近人,虽说是大骊世家出身,可简丰早年在春山书院求学多年,期间几次负笈游学,路上都挣着了不少钱,所以袁正定经常打趣他应该去户部任职。

    只因为今天有外人在场,简丰只得开始打官腔作为开场白,与董水井聊了些勉强与窑务公事沾边的,毕竟如今好些座窑口已经不再是官窑,而这个董半城躲在幕后,却几乎垄断了整条瓷器外销的财路,像那座已经转为民窑的宝溪窑口,如今就划拨到了董水井一手扶持起来的某个傀儡商人名下。

    董水井与之谈笑风生,滴水不漏,应对得体。

    让李槐佩服不已。

    简丰其实已经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心理准备,趁着手里边的那颗粽子还没吃完,就又随口聊了几句地方学塾的筹建,还有董水井幕后请人代为出资的修路铺桥,有些地方值得商榷,不少银子未能全部花在刀刃上,而这些事情,已经超出窑务督造署的职责范畴,何况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碎,简丰也就是当督造官当得实在无聊,看在眼里,觉得实在是有太多细节需要完善,今天既然好不容易见着了董半城,就当是说几句官场之外的废话,哪怕讨人嫌,也无所谓了。

    果然董水井十分敷衍了事,只说回头有空再问问看。简丰就知道十成十是没戏了。

    离开宅子后,独自走在陋巷里边,简丰苦笑一声,今儿又是白忙活一场。

    自己不愧是被人在背地里说成是历史上最窝囊的一任督造官大人。

    屋内李槐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董水井摇摇头,笑道:“碰壁处闷响就是良知。”

    李槐问道:“是书上看来的,还是陈平安说的?”

    董水井气笑不已。

    李槐笑呵呵道:“你退学早,读书少,比我还不如。”

    董水井犹豫不决,只是憋了半天,还是没能问出口。

    李槐却一下子知道了董水井想要问什么,“如果只是二选一的话,我肯定选你当姐夫啊。”

    董水井将信将疑,“见到了林守一,同样的问题,你怎么回答?”

    李槐大笑起来。

    董水井也不再打破砂锅问到底,只是转头望向院中水井旁的那棵柳树,柔柔弱弱,男子眼神与柳树一般温柔。

    京城兵部车驾司辖下的一个清水衙门,位于帽带胡同的驿邮捷报处公署,今天来了两位从未涉足此地的官场贵客。

    一位是兵部自家人,一位是礼部官员,两人官衔都是郎中,而且都是大骊朝廷最具权柄的京城郎官。

    法。

    林正诚见那两位还没有要走的意思,便笑问道:“不然我就在这捷报处,摆一桌酒宴款待二位?”

    老郎中倍感无奈,你们这些个从骊珠洞天走出的当地人,除了董水井稍微好点,此外说话就没几个是中听的!

    之所以留在这边碍眼,是想要帮着陛下,要在眼前这个男人这边,得到一句半点不含糊的准话。

    听上去好像很滑稽,皇帝陛下,身为一国之君,竟然只能是拐弯抹角,与一个从七品官员讨要个确切答案。

    可其实一点都不可笑。

    更过分的,还是这个男人故意一直装傻。

    林正诚拿起钳子,轻轻拨弄炭火,自言自语道:“有人曾经与我说过一句禅语,金佛不度炉,木佛不度火,泥佛不度水。”

    老郎中点头道:“明白了,我这就去与陛下回复。”

    两个位高权重的郎中就此离开捷报处。

    到了门外的帽带胡同里边,武选司郎中以心声问道:“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老人说道:“你我不用懂,陛下明白就行了。”

    傅瑚在听说那两位郎官老爷离开自家地盘后,这才去往老林的屋子那边,犹豫一番,跨过门槛后,见那老林站着,便伸手虚按两下,示意咱哥俩都坐下聊,小心翼翼问道:“老林,找你聊了啥,能不能说道说道?”

    林正诚说道:“托关系找门路,很快就要去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当差了。”

    傅瑚问道:“还是佐官?”

    男人摇头道:“一把手。”

    傅瑚愣了愣,压低嗓音道:“不对啊,如果我没记错,那采伐院主官,可是正六品的官身,你今儿才是从七品,老林你找了谁的门路,这么牛气,能让你直接跳过半级?!”

    男人笑道:“这种事情就不往外说了吧,犯忌讳。”

    傅瑚哈哈一笑,拍了拍身边男人的肩膀,“老林,恭喜恭喜,说真的,如果只是挪个地方没升官,还是老样子,给人打下手,我可就要骂你几句了,得怀疑你是嫌弃在我身边当差不舒心了。既然是升官了,还是跳级的,没的说,今晚菖蒲河,搓一顿去,我请客!”

    男人点头道:“傅大人请客,我来掏腰包。”

    傅瑚又是一巴掌重重拍在男人肩膀,“呦呵,这些年是我看走眼了,老林原来还是块当官的好材料!”

    在傅瑚走后,男人默默看着火盆里的炭火,轻轻叹息一声。

    泥瓶巷那对夫妇的坟墓选址。

    当年偷偷走了一趟杨家药铺的后院,找到那个杨老头,不惜坏了朝廷规矩,破了例,低三下气与老人苦苦请求一事。

    还有那本兜兜转转终于落入某人手中《撼山拳谱》。

    再有那天夜幕里,偷偷拿出一些私人珍藏的蛇胆石,一一抛入龙须河中,就像早早等着某个背箩筐的草鞋少年去看到和捡取。

    能做的事情,其实也就只有这么点了。

    别无所求,只是希望有天不当官了,不当什么所谓的阍者了,那个孤苦伶仃的孩子,一年年成长为少年,再成家立业了,再有那逢年过节时,见着他林正诚,对方能发自肺腑地喊自己一声林叔叔,而自己也当能问心无愧当得起这一声称呼。

    在今年入冬时分,太徽剑宗的祖山剑房那边,收到了一封落魄山陈山主的亲笔请帖,邀请宗主刘景龙和其弟子白首,一起去桐叶洲参加明年立春的下宗庆典。

    说是举办庆典之前的冬末时节,那条风鸢渡船会跨洲北游至济渎,在大源王朝崇玄署附近渡口停泊,劳烦刘宗主稍稍挪步,登船南游,就不用开销那笔乘船跨洲的冤枉钱了。顺便在信上提醒刘景龙一事,若是愿意,大可以携手水经山仙子卢穗,联袂南游仙都山。

    刘景龙带着那份请帖,御剑来到翩然峰。

    白首试探性问道:“姓刘的,咱们能不去吗?”

    白首刚刚从云雁国游历归来,带着几位别峰的晚辈剑修,六位年纪都不大的剑修,在云雁国和周边山河历练一番。

    毕竟如今的白首,无论是谱牒身份还是剑道境界,都算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师门长辈和护道人了。

    等到一拨年轻剑修安然返山,太徽剑宗祖师堂那边,对这位翩然峰的年轻金丹峰主,评价不低,心思缜密,做事周全,江湖经验老道。

    在那云雁国,白首没有跟九境武夫崔公壮直接碰面,这位锁云宗养云峰的首席客卿,如今老实得很,转性了,都快成了个大善人,并且约束徒子徒孙们不许肆意妄为,不然崔公壮就要亲自清理门户,使得门派的江湖名声暴涨几分。

    辛苦走一遭山下,不曾想一回翩然峰,白首就听到这么个天大噩耗和喜讯,一时间悲喜皆有。

    自家陈兄弟的落魄山晋升宗门没多久,便马不停蹄,又去最南边的桐叶洲捞了个下宗,当然是好到不能再好的好事。

    可问题在于,白首如今别说面对面见着那人,就是一想到她,就要犯怵。

    上次某人来翩然峰做客,结果祸从天降,挨了对方一拳,当场打摆子。

    再上次,还是在自家地盘的翩然峰,某人只是路过,一拳之后,堂堂一峰之主,宗主嫡传,就躺地上抽搐了,好似武夫走桩。

    再再上次,是在落魄山。

    事不过三!

    如果说真的可以吃一堑长一智,那么如今的白首,都可以算是聪明绝来,是借他山之玉可以磨石。关于此事,刘景龙上次就与做客自家宗门的陈平安提过一次,所以陈平安此次寄来的密信上,直白无误告诉刘景龙,只管潜心研习阵法余韵,因为他已经跟大骊朝廷打过招呼了。

    刘景龙突然收到了一封飞剑传信。

    来自金乌宫柳质清。

    白首好奇问道:“咋了?”

    “柳剑仙要约人一起问剑。”

    “问谁?!”

    白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从袖中摸出一本黄历,哗啦啦翻开,“三天后,是个好日子!”

    北俱芦洲的老黄历,大概是整个浩然天下独一份的。

    一年当中,有那么十几天,“宜问剑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