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剑来 第九百零三章 天地孤鹤

    月明星淡,愈觉山高。

    杀青耳尖微动,猛然转头望向夜幕远方,沉声道:“主人,绣虎来了。”

    李邺侯嗯了一声,以心声提醒他们,“记得注意措辞,接下来不管崔先生与我说什么,你们听过就算,不用计较,更别上心。”

    正在调试琴弦的侍女黄卷,顺着杀青的视线举目远眺,依稀可见极远处,有一抹雪白身形,似乎在贴地御风,突然身形一再高举,黄卷视线随之不断上挑,明月悬空,那一粒芥子身形刚好背对圆月, 那人一个加速御风,蓦然间往山巅这边笔直撞来,如明月中人,贬谪下凡。

    黄卷重新将那架古琴收入琴囊,与杀青一起站在主人身后。

    少年眉心一粒红痣,一袭白衣,大袖飘摇,悬在山外。

    便是黄卷这般道心坚韧的得道之士,也不得不承认,眼前少年,光彩荧荧,令满山月光都要黯然失色,真是风神高迈,半点不输主人。

    崔瀺之前两次做客皎月湖,侍女黄卷都凑巧不在水府,不是去烟支山找闺中好友,就是去百花福地游玩。

    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。

    李邺侯眼神明亮,似乎等待这一天重逢,已经苦等多年,收起手中那把泛黄老旧的蒲扇,再摘下脸上覆盖的面具,是位美男子,起身作揖道:“邺侯见过崔先生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神色淡然道:“恭喜邺侯荣升南海水君,喊我东山即可。”

    李邺侯在内的三位昔年五湖水君,在文庙册封山水神灵的金玉谱牒之上,以品秩论,成为四海水君,只算是平调,但是如今手中权柄之大,辖境之广,远超以往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蜃泽湖在内三座大湖水君,则顺势补缺“五湖”水君,属于名副其实的升迁了。

    李邺侯笑着点头。

    昔年公开为浩然贾生打抱不平的大人物当中,就有这位皎月湖水君李邺侯。

    所以李邺侯担任大湖水君后,哪怕皎月湖在浩然五湖之中,其实距离文庙最近,可是李邺侯始终与文庙走得不近,与陪祀圣贤们关系疏远。

    他与绣虎崔瀺,可算旧识。

    当然双方年龄悬殊,因为李邺侯与白也是差不多时代的人,而且出身一国,李邺侯出身豪阀,又是庙堂重臣,白也却属于“在野”的逸民之流,之后在京城也是惊鸿一瞥,便散发扁舟,飘然远去,所以两人倒是没什么交集。

    反而是昔年崔瀺与左右、君倩两位师弟,曾经一同游历皎月湖,在一旬光阴之内,双方有过接连八场的手谈,不计时,允许对方长考。

    结果李邺侯当年差点输掉那座“书仓”和半座皎月湖。

    因为总计八局棋,李邺侯一赢七输,再输一局,就连大湖水君身份都没了。

    之所以差点,还是因为对方主动放弃了赢棋后的应得赌注。

    事后李邺侯将那八局手谈,编撰为一本《秋水谱》,不断复盘,才发现其中玄机,双方棋力高低之别,比自己想象中要大得多,堪称悬殊。但是绣虎除了第一盘棋的引君入瓮,其余之后七局,同样在示敌以弱,却能够让李邺侯浑然不觉,总以为输棋只是棋差一着。

    后来等到崔瀺叛出文圣一脉,还曾秘密走过一趟皎月湖水府。

    崔瀺问他愿不愿意远游同行,为这座天下做点“力所能及的未雨绸缪之事”,被李邺侯婉拒了。

    崔瀺好像也没有如何失望,临行之前,只是看到了桌上那本棋谱,随口笑言一句,不如将棋谱改名为《牵牛谱》。

    道士出身的李邺侯,唯有哑然,默默将绣虎礼送出境。

    不是怕惹麻烦,也不是舍不得那个水君身份,而是李邺侯成为神灵之后,变得愈发性情散淡,仿佛所有的豪心壮志,早已丢给了一个个曾经的自己,曾经天资清发的神童,奉旨山中幽居修道却心怀山河的少年道士,出山为官力挽狂澜于既倒的青年文臣,续国祚、缝补山河、救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中年和暮年,最后功成身退,转为山水神灵,再不理会家国事和人间事,只是买书、藏书、看书、修书。

    崔东山转过头,已经换了一副面孔,笑着打趣道:“杀青兄,怎么百年不见,境界没涨,个子倒是高了一截?是不是有独门秘诀,不如教教我?”

    矮小汉子老脸一红,闷闷道:“没有的事,崔先生别瞎说。”

    在绣虎崔瀺这边,低头认个怂,又不丢人。

    至于崔瀺为何变成了个少年郎,天晓得。奇人做怪事,不是才算正常?

    来之前,主人就提醒过他和黄卷,若是见到一个改名为崔东山的少年,将其视为绣虎即可。

    黄卷直到这一刻,才发现身边汉子好像确实高了寸余,不对,是足足两寸!

    她一下子想明白其中玄机,怒道:“杀青,你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,连这种事都要学那阿良?!”

    原来是杀青学那个狗日的,靴子里边暗藏玄机。

    先前某人带了个年轻读书人,和一个仙风道骨的黄衣老者,曾经一起造访皎月湖。

    然后在台阶那边,那家伙脱了鞋子又立马穿回靴子的。

    年轻书生倒还好说,从头到尾,规规矩矩的,颇有礼数,只是年轻人身边的那位黄衣老者,委实是出人意料,让黄卷大吃一惊,当时在水府内规规矩矩的,不料境界极高,很快就在鸳鸯渚那边名动天下,自称道号嫩道人,一出手便一鸣惊人,打得同为飞升境大修士的南光照颜面尽失。

    李邺侯开门见山道:“相信崔先生很清楚邺侯这次来所求何事,可以开价了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笑道:“难得叙旧一场,不如一边下棋一边谈事?”

    李邺侯说道:“只要没有赌注,邺侯可以稍晚离开桐叶洲,硬着头皮陪崔先生手谈一局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劝说道:“小赌怡情,一个不小心,被邺侯下出‘月下局’,岂不是一桩弈林美谈。我可以让先。”

    见李邺侯不为所动,崔东山一手揉着下巴,一手伸出双指,“让先不够的话,我可以再让两子,如何?”

    结果这位大水君还是装聋作哑,崔东山跺脚,抖了抖袖子,埋怨道:“邺侯,你也太过妄自菲薄了吧,难道要当一回围棋初学者,闯一闯九子关?”

    各国王朝,山下的弈林棋院,都有那让九子对局的习俗,棋手想要登堂入室,获得段位,都要经过棋待诏国手的那个九子关。

    李邺侯好像打定主意不与崔东山手谈,只是微笑道:“崔先生,我们还是直接谈正事好了,邺侯此次外出,并非游山玩水而来,需要马上返回南海护送渡船。想必仙都山如今事务繁重,所以我就不浪费崔先生的宝贵光阴了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见对方死活不上钩,那就么得法子喽,当年被老王八蛋欺负得惨了怕了嘛,自己总不能按住李邺侯的脑袋下棋,只得谈正事,“我家先生至多卖你一成水运。”

    李邺侯立即问道:“是陈先生当下坐拥曳落河水运的一成,还是昔年完整曳落河水运的一成?”

    崔东山笑道:“到底是怎么个一成,那就得看邺侯兄的诚意了。”

    李邺侯略微思量一番,“不管是哪种‘一成水运’,我都会给出自己预期的那份诚意。”

    文圣合道所在,是南婆娑洲在内的三洲破碎山河,而李邺侯作为掌控南海水运流转的大水君,是可以在不违禁、不被文庙问责的前提下,适量调剂水运流转一事的,不算假公济私。李邺侯此行,根本就没打算跟绣虎斗智,该是怎么个“价格”,不做任何改变,行就行,不行我就走。

    崔东山开始跳脚骂人,两只袖子甩得劈啪作响,“他娘的,李邺侯你是不是吃准了我家先生,是一位不擅长做买卖的正人君子,你就可以如此混账?!啊?!”

    如今浩然天下,有那么一小撮成天吃饱了撑着没事做的大修士,让人帮忙搜集蛮荒天下对那位年轻隐官的各种风评。

    李邺侯想要购入整条蛮荒曳落河的一成水运,当然陈平安如果愿意给出一成半,那是最好不过了,多多益善。

    李邺侯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,“一成曳落河水运,这是我南海水府与三十万水裔,在未来百年内的详细部署,文庙那边挑不出毛病,我可以保证南婆娑洲在百年之内,风调雨顺,远胜往昔年份,山上山下,迎来一场三千年未有的好光景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伸手接过册子,翻开首页,翻了个白眼,竟是就那么随手将一本水君亲笔撰写的册子,直接丢在地上,还重重踩了一脚,再大袖一挥,“可以滚了。”

    黄卷隐隐有些怒气,她欲言又止,要不是之前就得了主人的提醒,早就开口骂人了。

    此人竟然对自家主人如此大不敬,就算你是半个绣虎崔瀺又如何?!

    结果她被杀青轻轻扯住袖子。

    崔东山斜眼那位背着琴囊的侍女,讥笑道:“咋的,准备跟我玩那套主辱臣死的伎俩,是威胁我,还是吓唬我啊?我这个胆子小,吓死我是可以不用偿命,但是得赔钱的,那么一大笔钱,天文数字!小心连累邺侯砸锅卖铁帮你擦屁股……”

    黄卷气得满脸涨红。

    李邺侯神色如常,伸手一抓,将那本册子驾驭回手中,轻轻拍了拍封面尘土,“如果只是绣虎,我掉头就走。”

    李邺侯再一次伸出手,将册子递给白衣少年,好似自言自语道:“但是坐拥曳落河水运之人,是文圣的关门弟子,是一个将下宗建立在桐叶洲的年轻剑仙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双手笼袖,面无表情。

    黄卷满脸怒气,这次杀青干脆一把攥住她的胳膊。

    李邺侯却是半点不恼,转身眺望远处夜景,却依旧没有将册子收入袖中。

    “倜傥超拔之才,行事不落窠臼,只管惊骇旁人耳目,但是规矩尺寸之士,却是动静有节,法度森严,进退周旋,皆在规矩。”

    “邺侯由衷羡慕前者,诚心敬重后者。”

    “确实如崔先生所说,我就是在‘君子可以欺之以方’,只是我有我的难处,在其位谋其政,不能单凭个人喜好行事。如果还是皎月湖水君,却拥有南海水君的权柄,且不担责,那么这本册子的厚度,至少可以翻一番。身为山水神灵,给予世道一份善意的私心,私心一重,动辄更改一地气运,牵引山河气象,此间隐患,不可不察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蹲下身,从袖中摸出些来自落魄山的小鱼干,轻轻丢入嘴中。

    蒙学稚童懵懂观天,举手若能摘星辰,后来修道当了神仙,才知原来天高不可及。

    李邺侯也跟着蹲下身,今夜第三次递过去册子。

    崔东山冷哼道:“别搭理我,生闷气呢。”

    李邺侯就将那本册子轻轻放在崔东山胳膊上边,微笑道:“天下有两难,登天成仙,有事求人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嘿然一笑,吃完了小鱼干,轻轻一震胳膊,册子弹跳而起,伸手一把抓住,当扇子晃动不已,道:“地上有两苦,吃苦如吃黄连,囊中羞涩没有钱。”

    黄卷站在那白衣少年身后,她悄悄抬起脚,佯装踹人一下。

    结果那白衣少年扑通一下,直接扑倒在地,摔了个狗吃屎,转头怒道:“暗算我是吧?!赔钱?!”

    黄卷目瞪口呆。

    杀青也是一脸匪夷所思。

    当年绣虎,风流无双。

    第一次造访皎月湖时,崔瀺这位文圣首徒,其实早就扬名天下了,就连不喜欢外出的杀青,都听说过某个文庙对崔瀺的评价。

    “阳煦山立,宗庙器也。”

    具体是谁说的,不得而知,有猜测是文庙教主,但也有说是礼圣的亲口点评,甚至还有人说此语是出自至圣先师之口!

    水榭檐下,席地而坐,与水君隔枰对弈,其中一局棋收官时,大雨滂沱,电闪雷鸣,黑衣捻白子,霹雳眉边过,手谈不转睛。

    李邺侯笑着从袖中摸出一把材质玄妙的团扇,“既是赔罪,也是贺礼。送给陈剑仙,颇为适宜。”

    黄卷心疼不已。

    这可是一件价值连城的月宫旧藏,而且主人平时最是珍惜此物了,扇子名为“避暑”,寓意美好,“明月生凉宝扇闲”,相传是远古那位明月共主亲手炼制而成。

    只是在人间辗转,伤了品秩,如今只是件半仙兵的山上重宝,关键是宝扇既可以拿来炼化为攻伐之物,还可以拿来压胜山水,聚拢气运,事半功倍。尤其是吸纳月色一事,得天独厚。

    崔东山将册子跟团扇一并收入袖中,也不道谢半句,突然笑出声,伸手扶住李邺侯的肩膀,缓缓起身道:“来之前,先生只与我交待了一句话。”

    今夜事,一切如先生所料!几乎毫厘不差!

    生气?我崔东山犯得着跟一个手下败将置气?闹呢。

    李邺侯跟着站起身,笑道:“洗耳恭听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一本正经道:“先生说了,买卖一事,行情不能跌,但是给外人看的表面功夫,还是得有。”

    李邺侯闻弦知雅意,瞬间心中了然,忍住笑,免得被误以为是得了便宜还卖乖,板着脸点头道:“明白了,邺侯会用一种不露痕迹的手段,让其余两位水君同僚,知晓南海水府与落魄山这桩买卖的‘真实价格’。”

    李邺侯作揖拜别,起身后笑道:“等到哪天真正天下太平了,再邀请崔先生去南海做客,下出‘月下九局’,好让人间多出一部秋水棋谱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作揖还礼后,嬉皮笑脸道:“好说好说,别说是在南海水府对弈了,就是与邺侯兄联袂飞升去往明月中,都没问题,如此一来,即便棋谱质量远远不如彩云局,可是咱哥俩的下棋位置,比白帝城可要高多了。对了,下次再见面,就别喊我崔先生了,听着别扭,你要么喊我东山,要么喊一声‘同庚’道友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如今为自己新取了一个道号,“同庚”。

    李邺侯点头,准备就此离开桐叶洲陆地了。

    崔东山试探性问道:“真不去我家仙都山坐坐?”

    李邺侯摇头道:“不了,水府事情多,不宜久留岸上。”

    黄卷轻声问道:“陈山主怎么就成为你的先生了?”

    崔东山有点受不了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娘们了,白眼道:“学高为师,身正为范,我家先生怎么就当不了我的先生了,是我当不了我家先生的学生还差不多。”

    李邺侯打圆场道:“其实黄卷对隐官十分敬仰。”

    黄卷重重点头,这是事实。

    上次在功德林,年轻隐官就站在文圣身边,帮着他先生待人接物,年轻夫子,给人如沐春风之感。

    白衣少年立即皱着脸道:“黄卷姐姐,我错了,今夜相逢,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,恳请姐姐多担待些。”

    黄卷实在不适应这个少年身上的那份诡谲气息,此人算不算所谓的大智近妖?自己该不会已经被对方记仇了吧?不然主人为何多次提醒她和杀青?黄卷越想越忧心,便挤出个笑脸,算是答应了。

    李邺侯带着两人一起御风离开山肥得流油,可是属于躺着挣钱啊。

    所以章流注不合适搅和这场小龙湫的山门内讧,不宜掺和,做不得什么浑水摸鱼的勾当,容易在上宗大龙湫那边吃挂落。

    洞府大门缓缓打开,走出一位中年妇人姿容的女修,气质清艳。正是道号清霜上人的林蕙芷。

    她腰悬一枚碧绿葫芦,是小龙湫的镇山之宝,一枚半仙兵品秩的谷雨葫芦。

    林蕙芷作为小龙湫现任山主,可以将其中炼。不然若是被大炼,就要极难剥离层层禁制,还谈什么传承。

    不同于“山上道侣子嗣仙材”的师弟权清秋,林蕙芷是桐叶洲土生土长的元婴境修士,年少时被上任山主的师父相中修道资质,才得以上山修行。

    而她的师弟权清秋,与师姐同为元婴境,亲手创建了那座供外乡仙师游览的野园,在山上赢得不少好名声。

    不过他却是出身上宗,只是年少时就从上宗大龙湫来此修行,在父母授意下拜上任山主为师。

    林蕙芷神色冷漠,瞥了眼站在师弟身边的章流注。

    道号“水仙”的老元婴,立即打了个稽首,“见过山主。”

    林蕙芷说道:“我去见过了黄庭,就去找师伯祖。”

    权清秋笑道:“那我就先去找师伯祖,在松下等着师姐了。”

    如意尖茅屋内,黄庭正在跟一个少女,各自吃着炭火煨出来的芋头。

    黄庭看了眼令狐蕉鱼,少女坐在火盆对面,正在朝手中烫手山芋轻轻呼气,

    在黄庭看来,一座小龙湫山上山下尽是一股腐朽气,死水微澜。

    她要是大龙湫的宗主,都没脸跟人说在桐叶洲有座“下山”叫小龙湫。

    先前觊觎太平山的势力,主要有三个,除了小龙湫,还有万瑶宗跟虞氏王朝。

    至于那个人模狗样的权清秋,其实就是一条对金吧,在哪里打,你来挑个地儿,我都好商量的。”

    司徒梦鲸坐在石桌对面,以心声说道:“权清秋擅自觊觎太平山明月镜道韵一事,试图窃据太平山遗址,我得替大龙湫祖师堂,与你赔礼道歉,如果不是你刚好在小龙湫,我会亲自走一趟,登门赔罪。”

    黄庭冷笑道:“遗址?”

    仙人说道:“是我口误了,再与你道个歉。”

    黄庭说道:“留着权清秋,就是个祸害。有些事情,只要做过,就肯定是纸包不住火的。”

    司徒梦鲸说道:“我在找证据,只是成效不大。”

    其实早在一年前,他就已经赶来小龙湫地界,凭借仙人修为,在此如入无人之境,哪怕是黄庭那场问剑,司徒梦鲸也没有出手阻拦。

    如果不是因为林蕙芷恩师的关系,就不是他司徒梦鲸来这边查找线索,而是掌律师弟身在此地了。

    可要说使出类似拘魂拿魄、翻检记忆的阴狠手段,又有些为难,一来大龙湫修士,并不精通此道,很难保证不伤及大道根本,一旦冤枉误会了,不说权清秋的爹娘,会大闹大龙湫祖师堂,设身处地,司徒梦鲸恐怕也会因此记恨上宗。再者,大龙湫祖师堂内部,极少数人,对此也意见不一,有人心存侥幸,既然小龙湫并未作出任何台面上的污秽勾当,又不曾真正损害桐叶洲山河半点,那么何必兴师动众,老话都说了,论迹寒门无孝子,论心千古无完人。

    宗主两难。

    可是司徒梦鲸和那位掌律师弟,都想要刨根问底一番。

    黄庭问道:“要是找到了证据又如何?”

    司徒梦鲸淡然道:“我来亲手清理门户,还会主动禀报书院,交由文庙录档。”

    黄庭小有惊讶。

    司徒梦鲸突然说道:“怕就怕林蕙芷一样糊涂。”

    权清秋若是当真有过勾结蛮荒军帐,死不足惜。

    可若是林蕙芷也是,司徒梦鲸会……无比伤感。

    黄庭愕然,大为意外,还真没有想到林蕙芷可能与蛮荒军帐暗中勾结,都说家丑不可外扬,这个大龙湫祖师,倒是不落俗套。

    她一时间对那个大龙湫,印象好转几分。

    照理说中土大龙湫,镜工辈出,垄断了生意,这样的宗门,几乎没有一个不是满身铜臭的。

    司徒梦鲸难得有些笑容,望向这位境界暂时不高、但是名气不小的年轻女冠,“当修士与做宗主,是两回事。”

    所以他当年才会拒绝继任大龙湫的山主。

    而眼前黄庭,不出意外的话,她很快就会是太平山新任宗主了。

    “陈剑仙就算到了我们大龙湫,也是头等贵客,何必如此鬼祟行事。”

    司徒梦鲸神色古怪,叹了口气,倍感无奈。

    一道虚无缥缈的阴神身影,出窍远游走遍山头后,返回仙人真身之内。

    先前那把松针之中,其实偷偷隐藏着一张被山上誉为“听风就是雨”的风雨符,这种符箓,拿来偷听对话,因为灵气消散极慢,故而极难被找出蛛丝马迹,所以又有个不太好听的别称,“墙角符”。

    此外仙人阴神出窍远游,又有意外收获,比如在那“别有天”石壁上,“天”字之下,有个不易察觉的蝇头小楷,篆“地”字,亦是一张符箓。

    只是一趟阴神出窍,就发现了五处符箓,捉迷藏一般,让一位仙人不胜其烦,而且笃定还有漏网之鱼,尚未被自己发现踪迹。

    黄庭突然蹲下身,歪着脑袋,探臂从石桌底下摸出一张符箓,不愧是钟魁的朋友,都很正人君子。

    你怎么不往司徒梦鲸的脑门上贴张符箓?

    仙人再性情散淡,也有几分恼火,既恼火对方的不择手段,也惊讶自己的毫无察觉。

    司徒梦鲸环顾四周,朗声道:“陈剑仙,你就是这么当的圣人弟子?!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陈平安带着小陌一同离开仙都山地界后,一路御风北游,要走一趟小龙湫。

    小陌突然说发现个仙人,离着不算远,约莫是个山上长辈,正护着两个道行浅薄的小精怪远游赶路,只是不知为何,没有乘坐渡船,也无祭出符舟,两个孩子只是徒步山路中。

    陈平安便有些好奇,如今桐叶洲,仙人境修士可不常见,像小龙湫那位来自中土上宗的祖师爷,属于过江龙。

    便让小陌遥遥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,不曾想这一看,就让陈平安笑容灿烂起来。

    倒不是认识那个暗中为两个孩子护道的仙人,而是自家下宗,来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客人。

    郑又乾,是君倩师兄目前唯一一个弟子。

    陈平安立即御风赶去,在山野路中,发现了两个孩子。

    郑又乾身边还跟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。

    估计是乘坐跨洲渡船到了桐叶洲后,由于仙都山这边暂无渡口,郑又乾就只能走路来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让小陌去与那位仙人待客,自己单独现身站在山路上,笑道:“又乾。”

    炼形成功没几年的小精怪,见着了陈平安,揉了揉眼睛,立即毕恭毕敬作揖,略带颤音道:“郑又乾拜见隐官小师叔!”

    郑又乾其实已经见过这位陈师叔一面了,在中土文庙那座功德林,双方第一次见面,郑又乾是先喊的隐官大人。

    等到陈平安让他喊小师叔就行了,郑又乾就灵光乍现,用了个折中的法子,喊隐官小师叔!

    再次听闻这个奇怪别扭的称呼,陈平安忍俊不禁,温声笑道:“又乾,下次只喊小师叔就行了。”

    郑又乾怕自己,之前就听君倩师兄说过缘由了,都怪蛮荒天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和邸报。

    原来小家伙出身桐叶洲的羽化福地,因缘际会之下,与师兄君倩拜师,就此正式跻身文圣一脉的道统,后来跟随君倩师兄一起游历蛮荒天下,一路上,郑又乾听了些乌烟瘴气的小道消息,简单来说,在当时的郑又乾印象中,那个素未蒙面的小师叔,可怕程度,差不是等于剑气长城的“齐上路”再加上个“米拦腰”,好像见着了妖族修士和精怪之属,绝不废话,一见面,就要拧掉脑袋,抽筋剥皮,只说这位隐官独自镇守剑气长城那会儿,曾经一抬手,便抓住一位胆敢御风过城头的玉璞境妖族修士,将其狠狠按在城头之上,一手扯掉妖族胳膊,再一脚踩断腰肢,最后当场就给生吞活剥了,光天化日之下,就那么大快朵颐起来……所以对于精怪出身的郑又乾来说,能不怕吗?

    这个师侄,当然是误会自己这个小师叔了。

    见着了郑又乾,此刻的陈平安,若是落在旁人眼中,整个人的气息,跟平时是大不一样的,而且无论眼神还是脸色,与对待裴钱、曹晴朗又有不同。

    陈平安这会儿就像额头上贴了好几张符箓,写了一连串文字内容,“慈祥和蔼”,“我是小师叔”,“君倩师兄挑了个好弟子”,“这个师侄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”,“又乾,有没有谁欺负你啊,与小师叔说说看,小师叔反正闲来无事,帮你讲道理去”。

    天下文脉、修士道统成百上千,唯独别跟文圣一脉比拼护犊子的“道法高低”。

    郑又乾抬头看了眼小师叔,这个小师叔,笑容好夸张,笑得郑又乾差点要哭了。

    之前跟着师父,见着了在蛮荒天下都大名鼎鼎的小师叔,好不容易不那么害怕了,这次重返家乡桐叶洲,结果在那条皑皑洲跨洲渡船上边,又看到了一封山水邸报,原来是小师叔离开文庙没几天,就又做出了一大串惊世骇俗的壮举,领衔四位大剑仙,深入蛮荒天下腹地,灭蛮荒宗门,扫荡古战场遗址,几拳打断仙簪城,跟王座大妖绯妃拖拽一条曳落河,剑斩托月山,末代隐官城头刻字……

    邸报上边的内容,让小精怪既开心,又骄傲,恨不得见人就说我是那位隐官大人的师侄!

    只是郑又乾难免有些担惊受怕。

    唉,说实话,虽说小师叔在自己这边,还是很平易近人的,可好像还是那位左师伯,让自己更不害怕些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问道:“这位是?”

    郑又乾赶紧介绍道:“师父之前把我丢在了铁树山,她是我在山上认识的朋友,姓谈。”

    “瀛洲,你的名字,我可以跟隐官小师叔说吗?”

    一说出口,本就紧张万分的郑又乾愈发手足无措。

    名叫谈瀛洲的小姑娘轻轻嗯了一声,嗓音细若蚊蝇。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笑道:“谈瀛洲你好,我叫陈平安,是又乾的小师叔。”

    小姑娘神色木然,有点呆呆的,她僵硬点头。

    她是铁树山那位飞升境大修士郭藕汀的再传弟子,年纪很小,辈分很高。

    因为郭藕汀的六位嫡传弟子当中,不少都徒子徒孙一大堆了,所以这个小姑娘,在山中经常会被白发苍苍的修士,称呼为太上祖师。

    白帝城与铁树山,在浩然天下,都是独树一帜的宗门山头。

    一个在邪魔外道的练气士眼中,奉若神明。

    一个在浩然本土妖族修士心目中,是圣地。

    郭藕汀道号“幽明”,所以又被妖族修士誉为“幽明道主”。

    是中土神洲十人之一,相传有过一刀劈断黄泉路的壮举。

    外界传闻,是郭藕汀与上代龙虎山大天师,有过一场山巅厮杀,打碎了整座铁树山,山水极难缝合了,才有了后来的“山中铁树万年不开花”一说。

    龙虎山天师府,司职下山斩妖除魔,而郭藕汀本就是妖族修士出身,与当年被白也离开海上岛屿,一剑斩杀的某头隐匿凶物,是一个辈分的修道之士,所以郭藕汀与龙虎山大天师不对付,确实情理之中。

    其实不然。

    与郭藕汀问剑之人,是斩龙之人陈清流,而且当年差点砍死郭藕汀。

    那座新铁树山,其实是以崩碎山脉堆积起来的,所以要比旧山矮了数百丈,而且按照约定,落败一方的郭藕汀,只要宗门祖山之上,铁树一天不开花,郭藕汀就一天不得离开宗门。

    最过分的事情,还是铁树山中,不得栽种任何草木花卉。郭藕汀作为铁树山宗主,一位浩然山巅修士,曾经以一种旁门秘法,以自身心相显化大道,让铁树山“开花”,只是不等郭藕汀下山,就又有人刚好登山了。

    好像早就等着郭藕汀让铁树开花。

    登山之人,不是斩龙之人,而是他的徒弟,白帝城城主郑居中。

    在那之后,郭藕汀就一直留在了山中修行。

    只是这样岁月悠久的老人老故事,只有一小撮山巅修士才会知晓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又乾,小师叔还有点事情,我让一个叫小陌的修士,带你们一起去仙都山。”

    郑又乾使劲点头道:“小师叔先忙就是了!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陪你们走到山下,小师叔再动身不迟。”

    小姑娘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水,她其实比郑又乾更紧张。

    郑又乾没有直接安慰身边的小姑娘,只是壮起胆子与小师叔诚挚说道:“谈瀛洲可崇拜小师叔了,那几封山上邸报,她看得次数比我还多呢,反复看,是我花钱买的邸报,邸报却归她了。”

    “其实谈瀛洲一般不这样,平时可闹腾了,说天底下的英雄豪杰千千万,只有小师叔,是这个!”

    郑又乾伸出大拇指。

    小姑娘恼羞成怒,只是隐官在场,她满脸涨红,紧张兮兮,两只手死死攥紧衣角。

    陈平安双手笼袖,微微弯腰,笑着朝小姑娘点头道:“感谢认可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再一手伸出袖子,笑道:“眼光极好!”

    小姑娘腼腆而笑。

    两个孩子的护道人,与黄帽青鞋的小陌一同现身。

    身材修长,身穿一件颜色如浓墨的法袍,头别木簪,清秀少年容貌。

    负责秘密护送谈瀛洲和郑又乾跨洲游历。

    郑又乾一脸呆滞。

    小姑娘倒是云淡风轻,显然是早就猜到了。

    先去的宝瓶洲落魄山,得知下宗一事,就又赶来桐叶洲了。

    这“少年”,正是谈瀛洲的传道恩师,也是郭藕汀的关门弟子。

    修士竟是作揖致礼,笑容和煦与陈平安道:“铁树山修士果然,见过陈先生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抱拳还礼道:“见过龙门前辈。”

    眼前修士,在年少时,就曾经有过一桩击水万里触龙门的事迹。

    道号“龙门”的果然,有些意外,这位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,竟然听过自己?否则怎么连自己的道号都一口说出?

    他跟师父差不多,喜欢待在山中,只管自己修行,

    打小就不喜欢下山游历,更不喜欢与人切磋道法,输了受伤,打坏了对方法宝,伤和气,结仇怨,打坏了自己的,更是损失,就算赢了,又不会多出一颗雪花钱,名声一物,如云聚云散,又不能当饭吃。

    所以他在中土神洲,名气远远不如几位师兄师姐,因为师尊早年受制于那个承诺,不可离开铁树山地界,所以都是师兄师姐们在外笼络关系,积攒山上香火情,与外界谈买卖做生意。以至于现在铁树山之外的修士,都误以为他还是一位元婴境修士。

    在那场战事中,他只是隐姓埋名,走了一趟南婆娑洲,并且有意隐藏境界,只是以金丹修士的,藏身于一众修士当中,置身于一条沿海战线。最终在战局危殆之际,联手剑仙曹曦,一起守住了那座镇海楼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辛苦龙门前辈一路护送又乾了。”

    果然笑道:“理所当然的事情,陈先生不用客气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拍了拍小师侄的肩膀,满脸赞赏神色。

    可以可以,我们文圣一脉弟子和再传当中,终于有谁像自己了。

    三岁看老嘛,一看师侄郑又乾在小姑娘那边的做派,就绝不会打光棍!

    有些事情,跟学问、境界没关系,真要讲一讲天赋的。

    郑又乾突然小声问道:“小师叔,这趟出远门,又要砍谁?!”

    在小精怪心目中,自己最最敬重的小师叔,不是提剑砍人,就是走在提剑砍人的路上。

    陈平安本想与郑又乾解释几句,你的小师叔,其实一向与人为善,路人皆知。

    只是刚好凭借一张“风雨符”,听到了小龙湫那位仙人的质问,陈平安便笑道:“是位仙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