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剑来 第八百九十五章 今宵爽快

    (27000字大章节,更新有点晚了。)

    山光忽落,月色渐上。

    人间共点一盏天上灯。

    一条蜿蜒入海的沛江,水气浓郁,河段沿途分布着十六处大小船坞,供山上渡船停泊,商贸繁荣,每一处船坞周边,都临水而建有小镇,大小如槐黄县城,入夜后,灯火如昼,两岸武馆林立,设有众多的江湖堂口,哪怕是在刚入门的地师堪舆家眼中,也能看出此地武运气象极大,冠绝一洲。

    吴殳已经远游别洲二十余年,如今又往蛮荒天下,加上这位武圣对收徒一事太不上心,至今只收取了一位开山弟子,故而桐叶洲的止境武夫,就只剩下一个叶芸芸,这就让蒲山如今有了个评价极高的美誉。

    “一洲拳法,只在蒲山。”

    而蒲山云草堂,也确实当得起这份赞誉,每年都会按祖例在立夏、立冬两日,教拳,除了云草堂秘法桩架不教,其余皆不藏私,愿意对前来学拳的各路武夫倾囊相授,同时每一位下山的蒲山武夫,都会举办三场公开的演武,切磋武学,或是为人喂拳,若是有同境武夫的外乡人胜出,就可以赢得满堂彩,受邀前往云草堂做客,奉为座上宾。

    好像天上明月专宠此处水光,河面上铺满皎皎月光,宛如一条人间银河,夜色静谧,江风徐徐,风景宜人,心旷神怡。

    一艘顺流而下的游览楼船,甲板之上只有两层,矮人一头。只要有过路游船擦肩而过,往往是他人低头我抬头的处境。

    在二楼一处露天茶摊,陈平安跟位茶娘要了两壶山上茶水,一壶云雾茶和一壶老枞水仙,她再免费送了些糕点瓜果。

    渡船茶娘方才竭力推销这水仙茶,说是来自宝瓶洲一处仙山的一种著名岩茶,极难获得,百年茶树称高,千年才可称老,所以价格贵有贵的道理,若是客人觉得滋味一般,但凡说个不好,楼船这边就可以打对折。

    看她架势,要是不点一壶老枞水仙,大概就不送瓜果点心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面带微笑,又是那位同乡董半城造的孽啊。

    泉水,茶叶,仙家酒酿,茶酒器物,但凡是在宝瓶洲名声鹊起没几年的物件,尤其是物美价不低的,估摸着至少半数都跟董水井脱不开关系。

    茶当然是好茶,徐远霞那本尚未版刻出书的山水游记上边,就专门记载过这种老枞水仙,问题是徐大哥当年都喝得起的老枞水仙,茶叶在当地价格高低,可想而知。

    结果只是跟随跨洲渡船挪了个地儿,在这里一壶茶就要卖两颗雪花钱,就算真有脸皮厚的,说茶水滋味一般,楼船这边打对折,不也还是需要一颗雪花钱?

    做生意,天赋异禀的董水井,得是飞升境起步。

    陈平安从袖中取出最后一粒青虎宫的坐忘丹,就着茶水咽下。

    根本不用怀疑青虎宫的后续丹药,肯定很快就会又有一两炉羽衣丸送到仙都山。

    以陆老神仙的为人处世之道,不说陈平安自己,连同下宗,未来几百年内,都不会愁坐忘丹不够用了。

    用陆老神仙的话说,就是自家的好东西,当然是先紧着自家人。

    没事,落魄山和青萍峰自会投桃报李,未来清境山的山水灵气,只会比当年青虎宫最鼎盛时更加充沛盎然。

    再经过三座船坞,约莫两百里水路,就可以到蒲山云草堂的山门口了。

    裴钱问道:“师父,云草堂武夫下山为人喂拳一事,可以我们落魄山是不是可以学学看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,“当然可以学。”

    曹晴朗说道:“前提得是门风很好,山上武夫气量足够,而且在山下与人打交道时,言语不能太过随意,怎么说呢,拳既在擂台,拳也在拳外吧,不然明明教拳认真、喂拳谨慎,却只因为一两句话说岔了,让人误会,就会龌龊横生,砸招牌不说,还会纠纷不断,四处结仇,用不了几十年,就会被江湖孤立起来。到时候我们明明出于好心,回头却遭恶言,搁谁都受不了,一来二去,一方嫌弃对方没良心,一方觉得对方气势凌人,就要两看相厌了。”

    裴钱说道:“我们家门风还不好?”

    曹晴朗笑道:“凡事预则立,不预则废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喝了一口茶,点头笑道:“说得都好。”

    这算哪门子捣浆糊,开始弟子与得意学生,确实都好嘛。

    江风细细,波光粼粼,入冬后,哪怕是在楼船上,游客也不觉寒冷。

    这就要归功于蒲山的山根厚重了,使得周边山河,即便是在化雪时分,依旧地气暖和,就像一座天然的地笼薰炉。

    云草堂叶氏,还是个山上公认的大地主,拥有极多地契,就连两座小国山岳,外加两座大湖,其实都是蒲山的私产。

    四人围桌饮茶,陈平安翘起腿,掏出那根旱烟杆,只是山中寻常青竹材质,烟嘴来自龙须河,以一枚白玉石子雕琢而成,一袋子金黄烟丝,被陈平安捏成一小团。

    学杨老头抽旱烟,只有两种情况,要么是需要用心想事情,将那远虑近忧一并想了,不然就像现在,今日无事,无事可想。

    小陌借着一份明亮月光,一边喝茶,一边翻看本专门写那玄怪幽明的文人笔记小说,其中就有说到这条沛江的一桩典故。

    因为在这条沛江主干道之上,源尾两地,各建造有一座历史悠久的水神庙,分别供奉祭祀东海妇和青洪君,最为出奇之处,在于不同祠庙,当地百姓却是共同祭祀两尊水神,有点类似某些土地庙的土地公、土地婆。按照书上说法,祠庙建在沛江源头的那位水神娘娘,前身是一位东海龙女,自幼喜好文墨,却因为蛟龙之属的水族精怪,天生无法“承载文字”,所以她就经常率领龙宫侍女,一同变化成凡间的大家闺秀,乘船游历通海沛江,让借渡书生帮忙抄写书籍内容,珍藏在龙宫闺阁书楼内,好与同辈炫耀。不料惹来一尊陆地山君的觊觎美色,下令在入海口处率部拦截,让山岳麾下青洪水君打头阵,掀翻那条龙舟,山君得手之后,金屋藏娇,将龙女禁锢在沛江源头地界,为她建造别宫,由于龙女每次幽怨哭泣,沛江就会引发洪涝,山君只得每过十年,便允许她在沛江入海处的祠庙遥遥望海,一解思乡之情……

    小陌举杯喝了口蒲山和沛江独有的云雾茶,感慨道:“可恨山君,垂涎美色,滥用公器,可怜龙女,苦苦思乡不得归乡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小陌,你可以独自走趟入海口的青洪祠,反正也就七八百里水路,转瞬即至,真相如何,同时见着了两位当事人,当面一问便知。”

    小陌说道:“先等公子与蒲山谈完正事,小陌再看有无机会拜访青洪庙。”

    裴钱说道:“不同于小陌先生的山下志怪笔记,其实山上还有个不同版本的传说,说那龙女当初是为了逃婚,自己不愿意离开沛江,因为早就对那位青洪君心有所属,就请山君配合演戏一场,山君怜悯他们这对苦命鸳鸯,只是身为大岳山君,不便与龙宫势力撕破脸皮,加上麾下那位青洪君,金身神像品秩不够,与身份尊贵的龙女门不当户不对,龙宫势大,又注重血统,绝对不允许这桩婚姻,就只好自己来当恶人担骂名了。”

    曹晴朗点头道:“这个说法更靠谱些。”

    小陌恍然道:“如此说来,就是山君可敬,龙女与青洪君可喜可贺了,虽然没个夫妻名分,确实美中不足,可终究远远好过从此一线之遥,双方却要江海永隔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不说话,只是悠悠然吞云吐雾。要是小米粒在这边,肯定更有的聊。

    一行人即将拜访的那座蒲山云草堂,其中武学一脉,类似皑皑洲的雷公庙,虽然名动一洲,却是先天就极难开枝散叶的小拳种,门槛高,收徒严,学拳之人想要登堂入室,拳法精深,殊为不易。

    蒲山云草堂的香火,有点类似佛家道门的半子孙丛林。云草堂一直姓叶,就像云窟福地一直姓姜。因为当代蒲山叶氏家主,叶芸芸喜欢穿黄衣,所以绰号黄衣芸。

    先前桐叶洲山上,选出了一洲武道的历史十人。

    在世之人,只有两位,除了那个悬佩竹剑背木枪的武圣吴殳,再就是喜穿黄衣的叶芸芸。

    一男一女,两位武学泰斗,至今没有问拳记录,就像井水不犯河水,各自拳镇半洲。

    只是前者喜欢单枪匹马走江湖,加上名声有褒有贬,自然不如黄衣芸和蒲山在桐叶洲那么一呼百应,影从云集。

    私底下,山上修士对吴殳其实颇有怨言,理由就是这位武学第一人,既不着家,也不顾家。一场大战打下来,从头到尾,竟然只在别洲山河博取名声,凶狠出拳,杀妖不断,眼睁睁看着家乡山河沦为废墟。

    裴钱轻声说道:“师父,这位叶前辈,上次在黄鹤矶那边见面,好像就只是气盛瓶颈,底子也一般,就算勉强跻身十人之列,名次也该是垫底,至多排在第八第九的样子,不该是高居第六。”

    山水邸报上边,竟然还有不少仙师,为黄衣芸打抱不平,觉得这个名次太低,怎么都该排在吴殳之后。

    裴钱就觉得这种事情,岂可儿戏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如果加上叶宗师的玉璞境修为,排在第六,问题不大。”

    可如果单纯以武学论高下,确实如裴钱所说,武夫叶芸芸的名次垫底都悬乎。

    这种事情,说得难听点,就是今人欺负古人不会开口说话了。

    反观吴殳排在第四,倒是问题不大。

    而蒲山云草堂的开山鼻祖,那位凭借六幅仙图开创蒲山拳法的天纵奇才,其实也才位列第五。

    这位止境武夫,叶裕固,在供奉神位、依时祭祀的叶氏宗祠中,位列第三,同被尊奉为不迁之祖。

    此人曾经在中土神洲闯下偌大名声,后来便有了个极有气魄的评价,“孑然一身,两甲子拳压三洲”。

    所谓三洲,就是家乡桐叶宗,再加上北边的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了,至于那会儿的宝瓶洲,只能算是被拉壮丁拿来凑数的。

    在陈平安看来,不出意外的话,叶裕固在武学巅峰时,尚未跻身止境最后一层的神到,估计正因为无法打破归真一层瓶颈,曾以行走天下换取气盛一境大气象的叶裕固,但是成效不大,当年才会不得不转去跻身玉璞境,以修士身份跻身了上五境,叶裕固自然就可以多出的寿命,用水磨功夫,慢慢打熬体魄底子,找机会在学武道路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。

    只是叶芸芸只穿黄衣一事,让陈平安不由得想起了小宝瓶。

    不知道这个黄衣芸,又涉及到了哪位高人、什么谶语。

    陈平安思绪飘远,自家的仙都山青萍剑宗,不像上宗落魄山,多了个“剑宗”后缀,但就目前看来,崔东山是有意将下宗打造成一个庞然大物,剑修当然得有,这是一个剑道宗门千年不移的立身之本,只是各类练气士更多,这是一个山巅大宗门该有的枝繁叶茂。

    较大的宗门山头,动辄数百人乃至千余人,比如正阳山,就是这类。宝瓶洲的神诰宗,由于拥有一座中等品秩的清潭福地,宗门在册弟子,甚至多达两千人,而中土神洲的一些大宗门,加上下宗和藩属山头,可以多达数万人,当然不可能全是练气士,会计入山中仙师家眷,以及各个峰头、仙府的扈从婢女,厨娘杂役等。

    大致分祖师堂嫡传,内门,外门,形同一座京城的宫城,皇城,外城,再加上周边的藩属山头,就是京畿之地了,若还有下宗,则类似建造了一座陪都。

    山中少人,就如无源之水。

    可若是山门没有几种高妙道法传承,则是无本之木,一样留不住修道仙材,同样难有茂盛气象。

    就像得陈平安自埋河水神祠庙旁的那块祈雨碑道诀,最适宜地仙修行,而浩然天下不少大山头,都会有一种甚至数种祖传的入门道法、仙诀,可以帮助弟子尽快开窍,成为练气士后,还可以尽快跻身洞府境,登山快,且脚步稳当,这类仙家秘籍和道诀,分别被誉为“开门法”和“领路诀”,会直接决定一座仙家门派的底蕴深浅,能够吸引大量的修道胚子,在登山前期,携手破境。

    而类似祈雨诀,就属于一种山腰道法了,能够避免一座宗门出现青黄不接的隐患。

    其实陈平安真要无所不用其极的话,眼前就一个有立竿见影的法子,有条捷径可走。

    骑龙巷那位至今还只是“不录谱牒杂役弟子”的白发童子,继承了吴霜降的大部分记忆,除了些许岁除宫的不传之秘,有所保留,被吴霜降以独门秘术封禁记忆如封山,但是在“杂学”一道,依旧极为可观,故而白发童子本身如同半座岁除宫的道法密库,只是陈平安既不愿意、也不合适开这个口。

    前身是岁除宫女修天然的那位化外天魔“箜篌”,到底只是做客落魄山。

    无论是落魄山还是青萍剑宗,皆任重道远,未来可期。

    旁桌有女子,微微皱眉,挥了挥手,驱散烟雾。

    她忍那邻桌男子很久了,烟雾随风飘摇,害得自己这边的茶香都少了大半。

    只是这种事情,她总是不宜开口多说什么的,就像同一个酒楼饮酒,若有谁大声喧哗,可那也是在自家酒桌上边大嗓门。

    陈平安察觉到那女子的动静,赶紧收起那支旱烟杆,向她投去致歉视线。

    女子微微一笑,点头致意。

    她略作思量,便手托斗笠盏,作为还礼。

    毕竟都是山上修士在外游历,那个青衫客愿意如此示弱,已经很难得了。

    根据一些来别洲的山水邸报显示,如果是在那个北俱芦洲,对方不拍桌子,直接来句“你瞅啥”都算客气了。

    所以如今的桐叶洲修士,即便有人跨洲远游,也会首选南婆娑洲,决不愿意主动去往北边两洲。

    大概是发现了那个青衫客的胆小如鼠,定然不是那些大仙家出身的谱牒仙师了。

    故而又有不远处一桌茶客,有个孔武有力的高大汉子,开口问道:“小姑娘口气不小,谁给的资格,敢对这些山巅武学宗师的名次,胡乱指手画脚?”

    真有钱,谁会挑选这条小破船欣赏沛江沿途风景?自己一行人则不然,那是出身天潢贵胄且又修道有成的宇文公子,为了体察民间疾苦使然,不然直接祭出一条山上符舟游历沛江都没问题。而汉子作为扈从,又是一位离着宗师头衔只差半步距离的六境武夫,再加上他还是那位黄衣芸的仰慕者,当然受不了一个年轻女子在那边胡说八道。

    口气这么大,怎么不去跟黄衣芸问拳一场?别说是叶山主了,见都见不着,就是与她嫡传弟子薛夫子的弟子,要有一场问拳,到时候可别被打哭了。

    裴钱淡然道:“师承。”

    那桌有个相貌英俊的公子哥,好像是为首之人,他手持一把并拢折扇,以金色丝线挂一把袖珍可爱的桃木剑扇坠,笑问道:“敢问姑娘姓甚名甚,师承何人?”

    裴钱说道:“江湖偶遇,萍水相逢,何必问姓名。”

    率先开口那汉子,看不惯一个小姑娘如此老气横秋言语,茶杯重重一磕桌面,气笑道:“谁借你的胆子,敢这么与宇文公子说话?”

    裴钱斜眼那人,笑呵呵道:“拳脚。”

    那汉子气笑不已,佯怒道:“谁教出这么个泼辣娘们?!”

    陈平安开口笑道:“我。”

    先前在那个只是挂在灵璧山名下的自家野云渡,陈平安随便找了个蹩脚借口,说是相中了一样东西,改变主意了要入手。单独折返,施展云水身,走了趟灵璧山用来关练气士的监牢,去会了会那个竟敢在店铺揩油裴钱的汉子,不收钱,无偿教给对方一个出门在外“管不好眼睛总得管好手”的简单道理。

    再顺带问清楚了这拨人的来历根脚,原来隶属于那个复国坎坷的旧大夏朝皇子殿下,类似他们这样奉旨外出捞钱的皇室供奉,多达二十余拨,各自还担负着一桩秘密任务,招徕那些山头崩碎流离失所的旧谱牒仙师,还有山泽野修,以及落草为寇的绿林好汉,自家朝廷完全不计较出身,英雄不问出处,只要愿意点个头,走一趟“京城”,再在礼部录档、户部落籍,就可以一步登天,立即成为大夏王朝的供奉老爷,吃皇粮,得官身,享清福。

    大概是那桌子下山游历的仙师,就没见过这么聊天的,反而觉得有趣,没那么恼火了。

    四周已经有人忍不住笑出声。

    其中不同桌的两位女子,秋波盈盈,含情脉脉,不约而同望向同一人。

    她们偷看之人,是曹晴朗。

    好个俊俏郎君,温文尔雅,一身书卷气呢。

    至于与之同桌的另外两个男子,模样倒是也不差,尤其是那个头别玉簪、青衫长褂的男子……可惜年纪大了点。

    那个姓宇文的公子哥,手攥折扇,再双手抱拳,笑道:“无心之语,莫要介意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朝那一桌举起茶杯,示意无妨。

    游船临近一处船坞。

    既然拳在蒲山,那么外乡武夫,拳要出名,当然同样只在蒲山。

    那处船坞旁建造有一座邻水擂台,以黑白两色的山上石材,铺出一大幅阴阳鱼图,极为坚固。

    刚好有两位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,皆是金身境武夫,当得起宗师称呼了,双方相约于此,在今夜切磋拳脚功夫。

    一位中年武夫,技不如人,被一位老者以双手炮锤狠狠砸中胸膛,好巧不巧,倒飞出去的男子,后背直接撞到一条过路彩船之上,老人拳罡极重,势大力沉,男子无法全部卸劲,一条楼船竟是被撞得瞬间离开水面,凭空翻转数圈,船上游客,下饺子一般落入水中。

    无需师父发话,桌边已经不见裴钱身形,她单掌抵住那只即将倾斜坠江的大船,轻轻一推,将其安稳放在江面上。

    沛江之中坠水者,又被一道道拳罡牵引,落汤鸡们如被人拽住衣领,纷纷带回船上。

    裴钱再一掌下按,打散那些被拳意裹挟的汹涌大浪,不至于波及自己那条游船。

    返回游船,落座之前,见那两位武夫一个踩在江面上,一个在岸边擂台,遥遥与自己抱拳致谢,那个身形踩水而停的中年武夫,神色诚挚,开口邀请裴钱上岸一叙,裴钱只是抱拳而已,就当是婉拒了。

    那拨谱牒仙师,开始坐立不安,尤其是那个与裴钱有过一番“闲聊”的汉子,直到这一刻,真切懂了,何谓师承、拳脚,又何谓萍水相逢不问姓名。

    这个小姑娘,竟然是一位远游境的武道宗师?!

    陈平安与那一桌仙师玩笑道:“举手之劳,莫要上心。”

    那个姓宇文的公子哥,既有些别扭,又如释重负。

    只说那两位原本对曹晴朗一见倾心的女子,再看那位头别玉簪的青衫男子,年纪好像也不算太大呢。

    可惜蒲山地界,禁绝任何仙师开启镜花水月。

    而蒲山云草堂弟子,山中修行,必须专注不可分心,又会封禁各类山水邸报。

    所以先前文庙封禁天下邸报,对蒲山弟子而言,几乎毫无影响,只有得以下山历练的弟子,才会觉得有几分遗憾。

    家规重,门风严,蒲山内外皆不敢违禁。

    陈平安在一处船坞登岸,离着蒲山云草堂的山门,还有二十余里山路要走。

    而那座蒲山本身,其实算不得什么大山,山势规模,可能都不如一个小国的储君之山。

    其实那位宇文公子领衔的一拨人,原本也该在此处下船,怀揣着一封皇帝御笔密信,要与云草堂的那位薛夫子商议要事。

    只是年轻公子哥犹豫了一下,还是打算在一处船坞渡口下船,绕点路,可以看更多的风景嘛。

    小陌背竹箱,手持行山杖,绿竹杖轻轻点地,笑问道:“公子,云草堂这样的仙术、武学兼修门派,不多见吧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指了指裴钱,“你得问她,裴钱走过大洲数量更多,见识更广。”

    裴钱有些难为情,自己走过大洲数量是多,只是一路走马观花,心不在焉,得减半算啊,师父却不然,则翻倍算啊。

    自己打对折,师父翻一番,可不就是相差悬殊了。

    只是见小陌等着自己的答案,裴钱只得说道:“云草堂弟子的修行路数,在浩然天下都不算多见,不过蒲山弟子如果成功结丹,或是跻身金身境武夫,除非是一等一的天才,再得到祖师堂那边的许可,才可以继续同时走两条道路,此外都需要二选一了,只能专注炼气或是武学。在中土神洲,有个宗门,山头人数不多,祖师堂剑修无一例外,都会是符箓修士。金甲洲历史上还有个宗门,跟蒲山差不多,只是还要多出一个炼丹本事,只是山门被蛮荒妖族打没了,如今只剩下不到十个弟子,地仙只有一人,他们的祖师、师长们都战死了,就连个护道人都没有了,他们想要恢复宗门旧日荣光,很难。”

    裴钱曾经与他们在金甲洲从南到北的数座战场,并肩作战。

    她也曾救下那个心存死志的年轻地仙。

    陈平安解释道:“这是因为蒲山拳种的许多桩架,十分高妙,历史久远,源于蒲山祖传的六幅‘仙人图’,分别命名为观瀑图,打醮,捣练,斫琴,高士行吟,竹篮捞月。所以云草堂的武学,经过一代代传承,再加上历代山主、祖师的不断完善、增补,最终凭借六幅仙图,衍生了出六十余个桩架、拳法招式,这才有了那个‘桩从图中来、拳往图中去’的说法。”

    这样的门派,就如裴钱所说,放眼整个浩然天下都不算多,虽说修士两条路行走,体魄坚韧,利远远大于弊,但是弊端也不小,比如不远处这座云遮雾绕的蒲山,术高拳更高,可是至今都不未能成为宗字头仙家,其实蒲山历史上先后有过两次机会,一次是开山祖师叶裕固,当年跻身了玉璞境,出关后下山访友,要去与玉圭宗挚友荀渊叙旧。

    可惜这趟下山,就走出了一桩天大的灾殃,不知为何,遭了高人暗算,可叶裕固重伤而返,却是到死也没说是谁,就算与祖师堂和嫡传弟子,好像都一字不提。这就又成了一桩千年不解的山上悬案。

    直到如今,桐叶洲才开始翻旧账,沸沸扬扬,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,就像是亲眼所见,说是桐叶宗那位出了名气量狭窄的中兴之祖,担心一旦被叶裕固跻身仙人境,再以一身止境拳法,一个开山不到百年的蒲山,说不定就可以直接与桐叶宗扳手腕。所以杜懋就亲自出马,暗中拦截下死手,最终使得叶裕固跌境极惨,返回蒲山没几年,就重伤不治,黯然离世。

    另外一次机会,就是叶芸芸,是武道止境之外,她还是一位相对名声不显的玉璞境修士,但是被那场战事耽搁了,而叶芸芸在跻身上五境后,只在蒲山祖师堂随便提了一嘴,并且不许祖师堂成员对外泄露此事,如今也没有想要跟大伏书院报备此事,显而易见,最少在近期,蒲山并无顺势跻身宗门的打算。

    好像蒲山在跻身宗门这件事上,总是会差那么点意思,天意。

    天公不作美?

    像是作为补偿,叶芸芸前不久得到的第七幅仙图,异常珍贵,价值连城。

    陈平安听姜尚真着重提起过,是一幅面壁图,品秩要高出祖传六图。

    而且这位周首席在离开浩然天下之前,还专门留下了一封书信在落魄山,提及此事。

    按照姜尚真的信上描述,此图来历极不寻常,绘有一位身披袈裟的背面僧,却头戴道冠,手捧玉笏,面朝一幅壁画。

    画里有画,壁画上边又绘有一张青铜古鼎的拓片,以及密密麻麻的几千个古篆文字。

    裴钱突然笑道:“师父,既然黄庭姐姐回了家乡,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她?”

    她对那位女冠姐姐,印象还是很好的。面冷心热,反正跟隋右边很不一样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我们到时候先回仙都山,再一起去小龙湫。”

    走在一条通往蒲山山门的僻静道路上。

    陈平安不由得又取出旱烟杆,眯眼想事情。

    为何蒲山能够在一洲陆沉的破败山河中,能够逃过一劫,这其实本是一件极耐人寻味的事情。

    山上,从扶乩宗到太平山,哪怕是那个玉圭宗,虽然保住了祖业不至于香火断绝,可是一座祖师堂,就没剩下几个活人,到如今,每次议事,还空着半数座椅。

    而山下,唯一一个护住国祚不断大泉王朝,边军战死无数,还是只能步步撤退,最终勉强死守一座蜃景城不失。

    唯独蒲山,好像就只是打了几场不痛不痒的山上战役,雷声大雨点小,几头军帐大妖遥遥观望一番,不知为何,极有默契,都没有真正对蒲山出手。

    不然叶芸芸当年也不会想着去大泉王朝那边厮杀。

    按照崔东山的说法,是文海周密对这座不甚起眼的蒲山寄予厚望。

    陈平安一点就明,涉及了纯粹武夫的断头路与人间重开神道一事。

    但是如今的桐叶洲修士,对此都有意无意忽略了此事,只当是蒲山云草堂叶氏祖荫庇护,洪福齐天。

    临近山门,陈平安才收起旱烟杆。

    这玩意儿,还是不太习惯,呛人,更呛自己,好像比喝酒更难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小龙湫祖山,龙眠山,祖师堂所在山道:“有凳子不坐?”

    令狐蕉鱼这才起身挪步,坐在那条长凳上,与黄庭围炉对坐。

    黄庭随口说道:“令狐蕉鱼,又焦又糊的鱼?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字,你爹娘怎么想的?”

    令狐蕉鱼笑道:“黄婷姐姐,这里边是有门道的哦,当年娘亲怀上我后,有天做梦,梦见一丛芭蕉绿荫下水潭幽幽,有条鱼儿,上浮游到岸边,鱼儿抬头与娘亲对视,还说话了。爹娘都觉得是吉兆,就有了我这么个名字。”

    如今山上,长辈和同门,都会刻意绕开她爹娘不说,当然是好心,怕她伤心。

    可其实她不会多想的,甚至会觉得,

    爹娘是那么好的人,为什么不说几句呢,肯定是高兴过于伤心的。

    比如现在。

    黄庭问道:“北边的宝瓶洲,有那大、小龙湫,跟你们有渊源吗?”

    令狐蕉鱼一脸茫然,“啊?”

    她是头一回听说宝瓶洲那边也有个小龙湫。

    黄庭问道:“想不想跟我去太平山修道?”

    令狐蕉鱼想了想,摇摇头,怯生生道:“不了吧。”

    黄庭也只是临时起意,随口一说,小姑娘不愿意就算了,打趣道:“反正你不愁嫁。”

    云窟福地最新的花神山胭脂榜,眼前这个小丫头片子,刚好位列其中。

    令狐蕉鱼有些难为情,抬头看了眼炭火光亮映照下的女冠姐姐,对方可要比自己好看多了。

    黄庭指了指墙壁上挂着的一把佩剑,笑道:“跟你不一样,我是剑修。脸蛋漂不漂亮,可当不了饭吃。”

    至于那把从五彩天下带回的佩剑,是她从一处秘境遗址中捡来的。

    约莫是仙兵有灵,算是自动认主,亮起一道剑光,就直奔她而来,她当时只是跟在一大帮仙师后头看热闹,

    见那些中五境神仙们又是布阵,又是啥的,忙忙碌碌很辛苦,而她就是无聊散心,那会儿的五彩天下,一个金丹地仙,就敢开宗立派了。

    此外黄庭在那边,还收了个小姑娘当徒弟,好像是个在五彩天下诞生的“本土”孩子。

    只是这次没一起带回来,把孩子交给飞升城照顾了,毕竟在那座五彩天下,其实也有一座山头,立碑篆刻太平山三字。

    方圆千里之内,修士莫入,否则就是与她问剑。

    之所以能够破例离开五彩天下,是因为那个天下第一人的宁姚,莫名其妙找到了她。

    宁姚当时身边还跟着个古灵精怪的少女,手持绿竹杖,腰悬抄手砚,好像叫郭竹酒。

    小姑娘说话很有意思,自称是隐官大人的嫡传弟子,剑术一般般,拳法很结实。

    宁姚跟黄庭说了些桐叶洲太平山的近况,说陈平安在那边打乱了小龙湫企图占据旧址的谋划。

    还说黄庭如果愿意重返家乡,帮忙郭竹酒在那条光阴长河中护道一程,作为感谢,文庙不会阻拦,此地太平山“下宗”,飞升城可以帮忙照看百年……

    黄庭当时看着那个与自己好像打商量的背剑匣女子。

    真是难为这位五彩天下的第一人了。

    当时郭竹酒大声道:“师娘珍重。”

    然后少女压低嗓音道:“师娘,你放心,我到了宝瓶洲的落魄山,要是发现有那些狐媚子,胆敢三番五次死皮赖脸纠缠师父,呵,那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。”

    小姑娘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。

    宁姚摸了摸少女的脑袋,神色温柔,笑道:“你那个师父,天不怕地不怕的,最怕某事,刚好此事我最清楚。”

    直到那一刻,黄庭才通过郭竹酒的先后三个称呼,惊讶发现一个真相,原来郭竹酒的师父,就是剑气长城隐官,也就是落魄山陈平安。

    黄庭心知肚明,如果不是因为陈平安,以宁姚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,没必要在文庙那边白白浪费一份功德。

    再看那宁姚的脸色与眼神,黄庭就觉得很有意思,你是宁姚,也会这般女子吗?

    不过这可能就是女子,就是喜欢吧。愿意为了某个人,变得不那么像自己。

    令狐蕉鱼低着头,怯生生道:“黄庭姐姐,祖师爷让我与你问句话,我不敢拒绝,也不敢与你说。”

    黄庭忍俊不禁,想了想,说道:“没事,你就跟他说,我在这边哪天待烦了,自会离开。”

    令狐蕉鱼使劲点头。

    既然有了个答复,那就无事一身轻了。

    瞥了眼单纯的小姑娘,黄庭叹了口气,破例重复询问一句,“真不随我修行?”

    令狐蕉鱼轻轻摇头,弯下腰,使劲盯着炉子里边的炭火,小声道:“每年都要给爹娘上坟的。去了太平山修行,就做不成了。”

    黄庭点点头,嗯了一声。

    太平山,如今只余自己一人。

    身在在哪里,太平山就在哪里。

    身在异乡,只觉孤单。

    返回家乡,反而孤独。

    桐叶洲中部一个刚刚恢复国祚的小国,在柳州一处治所在县城,大战过去这么些年,如今终于恢复几分生气了。

    夜宵摊子,一位书生和个胖子坐一桌,各自吃着一碗滚烫的螺蛳粉。

    其实一路走来,从秋天走入冬季,两人,准确说来是两鬼,他们也曾在山下见过那溪水磨坊旁,过河的运粮车队,盘车滚滚,老翁肩挑长杆,挂着一只野鸡。

    民以食为天,老牛在身边。田家占气候,共说此丰年。

    这会儿夜宵摊桌上,其实两只碗不算小,只是相较于碧游宫的那种碗,就显得尤其小巧了。

    胖子一边吃一边摇头,“这肉桂,差点意思。酸笋也没有用那春笋里边的黄泥尖,至于泡山椒就更不提了,还不如之前做客的埋河水府。”

    书生拿筷子轻轻敲了敲桌面,“差不多就可以了,五文钱一大碗的螺蛳粉,够价廉物美了,你还想怎样?”

    关键是这个胖子碎嘴得像个婆姨,已经差不多是两大碗下肚了,而且看架势,还能再来一碗。

    给自己取了个化名“姑苏”的胖子,突然停下筷子,抬起头,伸手抹了把嘴,再往桌子底板抹了抹,“一直憋着不说,也就只好憋着不问,都憋得我死去活来了,先前那趟渡水,你咋个回事?是瞧见谁了?还是给你逮住一条漏网大鱼了?明摆着是好事,又不是那俏婆姨,有啥不可以分享的,独乐乐不如众乐乐。”

    钟魁抬起手,打算结账。

    胖子急眼了,嚷嚷道:“干嘛,牙缝都没填满,我还要再来一碗的。”

    钟魁没搭理他,不过掏钱的时候,直接给了四碗螺蛳粉的铜钱。

    胖子打了个饱嗝,还算有点眼力劲,要是搁以往,可以升官。

    钟魁袖手而坐,由着眼前这个胖子吃第二碗螺蛳粉。

    这家伙也真是个少有的,传闻年少时嗜赌如命,废寝忘食,游手好闲,不事操行,在这个胖子篡位立国之前,曾经亲手拿棋盘砸死过人,也曾在大街上,被个不知他身份的女子,当面打耳光却不还手。

    既能说些酸文,说那金鞭美少年,去跃青骢马,当时春衫薄,杏花吹满头。

    就像这会儿,也能说那人饿极了,再一干活,吃饭就香,吃饱喝足,沾枕头就睡。睡觉就能踏实,别说不会再去惦念白天瞧见的大姑娘,就连皇帝都不怯了,哪还有闲工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。

    钟魁轻声道:“穷治百病,是一个很苦的说法。”

    那个胖子卷了一大筷子螺蛳粉,闻起来是臭,吃起来贼香,撇撇嘴,“再苦又能如何,不还是得乖乖认命,水有源树有根,山有来龙去脉,人有生老病死,既然是老天爷订立的规矩,咱们不低头也得低头。再说了,我可不是你们读书人,不讲究什么哀哉天地间,生民常苦辛。退一万步说,我后世的名声再差,可是在当年,我还当皇帝坐龙椅那会儿,自家老百姓伸长脖子让别国修士砍,你看他们敢砍吗?所以要我说啊,如今北边的那个大骊宋氏,至多也就算是我当年早早做成的境界了。”

    钟魁笑道:“这种豪言壮语,不如先余着。”

    姑苏咧嘴一笑,“当那人面又如何,老子照说不误。”

    其实双方原本早就该去往大伏书院了,之所以改变路线,一路绕水再绕山,晃荡到此地,还能如何,还不是钟魁大爷主意多。

    姑苏可没有算卦的本事,不晓得钟魁到底想什么,以前自己还当官没穿龙袍的时候,那个比自己还喜怒无常的前朝皇帝,时不时就会拉个算命先生过来,让他们给自己算命,何时会死。算卦先生们的下场,可想而知。

    大伏书院,是旧址重建。而书院新任山长,来自大骊王朝的林鹿书院,程龙舟,并且是那条黄庭国万年水蛟的妖族真名。

    等到胖子吃完,钟魁带他去往一座县城隍庙,衙门崭新,而且是位新任县城隍爷。

    姑苏问道:“钟兄弟,怎么不直接去州城隍那边?实在不行,咱哥俩去郡城隍抖搂威风也成呐。”

    因为同时是州、府治所在,故而刺史衙门、府衙与县衙皆同在一城,而且还是两个附郭县在一城的格局,也好,可以算是一双难兄难弟了,按照官场上的门道,这就叫三生不幸知县附郭,三生作恶附郭省城。与附郭县令相似,一地城隍爷也是差不多的处境,甚至当起官来还要更难些。

    先前白天在城内闲逛了一圈,他们打听到了些小道消息,据说这边的两个附郭县,这两年都在争那个“首县”头衔。

    附郭县间的排序,一般来说是以历史长短来排序的,但是例如“上元”、“仁和”这种嘉名的县,似乎会优先。

    如今钟魁地位超然,类似稗官野史里边,那种帮着皇帝陛下“巡行天下,抚军按民”的钦差大臣。

    哪怕钟魁其实暂时还没有个正儿八经的酆都官身,但是就像演义小说里边写得差不多,手持尚方宝剑,可以先斩后奏。所以比起地方上的封疆大臣,权柄更大,因为钟魁完全可以便宜行事。

    钟魁站在门口,不着急登门入内,突然说道:“先前我收到了一封密信。”

    姑苏双手使劲揉着脸,“咋的,你那个朋友,除了打断仙簪城,又做成啥出格事啦?来,不妨说说看,看能不能吓死我。”

    钟魁以心声笑道:“没什么,就是有人抢走了半条曳落河,再一举搬空了托月山,斩杀一头飞升境大妖,联手迁徙明月皓彩去往青冥天下。”

    姑苏笑呵呵道:“我还以为多大事儿呢,也就那样。”

    胖子擦了擦额头,还好,没有汗水。

    “钟兄的朋友,就是我的朋友了,既然都是朋友,那还谈什么境界呢,要我说啊,你那朋友,越看越俊俏,男人就得这样,乍一看,不如何,却能让旁人越看越精彩。”

    姑苏高高竖起大拇指,“钟魁,你交朋友,还是很可以的,在这件事上,我确实不如你,得给你竖个诚心实意的大拇指。”

    见钟魁似笑非笑,胖子用大拇指蹭了蹭脸庞,“他这相貌,在我年轻那会儿,都得让他三分!”

    这个胖子,明摆着开始亡羊补牢了。

    之前还觉得年轻隐官,能够拐骗那宁姚当道侣,就是个定然擅长花言巧语的大猪蹄子,是个肠胃不好、吃不得粗粮的主儿。

    结果一听说蛮荒腹地那边的这几桩天大变故。

    姑苏再联系钟魁与那大妖乌啼的那场对话内容。胖子用屁股想,都知道是谁做出来的一连串勾当了。

    哪怕不是陈平安的亲自递剑,可好歹是这位年轻隐官带头领衔,功劳大了去,所以立即见风转舵,“这等千年不遇的豪杰,回头一定要帮我引荐引荐,别说称兄道弟了,就算喊他一声哥,我不亏心。”

    钟魁笑道:“马上就能见面了。”

    回望一眼街道,钟魁突然临时改变注意,笑道:“找个地方喝酒去。”

    胖子拍胸脯道:“老规矩,我结账!”

    钟魁看向胖子。

    胖子悻悻然道:“新规矩,以后一律我结账,事先说好,喝花酒除外啊。”

    不然按照他姑苏大爷的一贯宗旨,做人不贪大方二字,当鬼莫贪豪爽二字。

    钟魁笑问道:“听说你一直珍藏着玉版十三行?”

    胖子转头狠狠呸了一声,“哪个史官猪油蒙心了,泼我脏水坏我名声!”

    钟魁拍了拍胖子的肩膀,“没有的话,我劝你就别见我那个朋友了,悠着点,他这个人很记仇的。”

    一旁胖子眼珠子急转,开始权衡利弊。

    钟魁走向一处路边酒肆,落座后,就开始默默喝酒。

    聪明人愿意做傻事,好人可以做成壮举。

    何为侠客,就是骨子里流淌着一条江湖。

    今宵爽快,有客有酒,趁一天风清月白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夜幕沉沉,到了蒲山云草堂的山门口,陈平安与两位门房修士自报身份。

    不过比起上次,多了个仙都山的身份。

    门房这边显然被打过招呼了,只听说过“曹沫”,便让曹仙师稍候,立即以一只折纸而成的青鸟符传递此事。

    小陌打量了一眼,有点眼熟。这一道蒲山秘传的传信符箓,女子骑乘青鸟状。

    很快就有两人赶来山门这边,迎接陈平安这一行贵客。

    薛怀,远游境武夫,这位老者相貌清癯,气态儒雅,头戴纶巾,飘然出尘有古意。

    所以虽是武学宗师,却在山外一直被敬称为薛夫子。

    薛怀身边跟随一位仙风道骨的老元婴修士,手捧拂尘。

    上次为人护道,薛怀在游历云窟福地的黄鹤矶时,就已经与曹沫和郑钱打过照面。

    作为叶芸芸的嫡传弟子之一,薛怀与那个金她胡乱花钱了。

    许清渚说道:“我需要马上要回山闭关,就无法在岸上为渲渠从旁护道了。”

    寇渲渠举起酒碗,还是来自宝瓶洲的一只仿花神杯,嫣然笑道:“哪敢让洞主护道,未来若是还能走渎,再来劳驾洞主。”

    神色冷清的许清渚,也随之一笑,举起那只还算烧造精良的茶杯,“共勉。”

    喝过了茶水,叶芸芸没让寇选渠同行,三人出了祠庙,在沛江源头的岸边散步。

    许清渚摸了摸一旁叶璇玑的脑袋,笑问道:“璇玑,这次难得跟随山主出门,有没有偷买邸报?”

    叶璇玑瞥了眼既是叶氏家主又是蒲山山主的黄衣芸。

    没敢说。

    叶芸芸说道:“只要不将看过的山水邸报带回蒲山就可以了。”

    叶璇玑这才打开了话匣子,与山主和闰月前辈说了好些北边宝瓶洲和北俱芦洲的奇人趣事。

    比如听说宝瓶洲北岳披云山,又要举办夜游宴了。

    可惜自家桐叶洲的山水邸报,消息太过滞后,况且很多山上事都是以讹传讹,不然就是照搬抄录宝瓶洲的邸报内容,故而是那二道甚至是三道贩子了,意思不大。比如直到现在,叶璇玑才知道那个北俱芦洲骸骨滩的披麻宗竺泉,竟然早就卸任了宗主一职。还有那在中土文庙议事期间,有个横空出世的不知名高人,自称“嫩道人”,道法无敌,术法通天得一塌糊涂,竟然打得一位老飞升毫无还手之力,再有九真仙馆的一位仙人,同样在那是非之地的鸳鸯渚,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年轻剑仙,问剑一场,前者差点死翘翘。当然还有那个名叫落魄山的不知名山头,一场观礼同洲宗门正阳山,惹出了天大的动静,说是山崩地裂都毫不夸张呢。

    听到这场观礼,许清渚终于开口笑道:“芸芸,巧了,那个年轻山主,好像名叫陈平安,他与你是差不多的登山路数,既是修士,还是武学宗师。”

    叶芸芸显然也已经听说对方的名号,摇头道:“说是差不多,其实差很多,对方不单单是练气士,还是剑修,更是一个跟风雪庙大剑仙魏晋差不多,是四十来岁跻身的玉璞境。如果只是按照邸报上边的说法,我如果能够与之问拳一场,胜算不大。”

    许清渚啧啧两声,“这种话也就黄衣芸说来不腰疼了。”

    她继而有些神色幽怨,“人比人气死人,你出门一趟,就白得了两炉子羽衣丸,看我,在家中没挪步,就招惹了大泉王朝的那位姓姚的府尹大人。”

    叶芸芸言语一向直接,“这就叫屋大人少,多生精怪作祟。屋小人多,易生口舌是非。”

    许清渚气得不轻,伸手拧了拧叶芸芸的胳膊。

    叶芸芸不理会,只是眉宇间淡淡愁绪,仿佛忧虑比许清渚更多几分。

    许清渚的嫡传弟子当中,有个昵称麟子的孩子,名叫马麟士,这个小王八蛋一趟出门游历,没少闯祸,先是在大泉王朝的蜃景城,跟个独臂瘸子,大闹一场,事后才知道竟然是京城府尹,大泉女帝的弟弟,从一品的郡王。

    之后又在姜氏云窟福地那边,跟一拨人起了冲突,连累尤期被一个自称绰号“无敌小神拳”的孩子,当场踹翻在地,而且看上去,还是那种毫无还手之力的碾压。一个修仙的,只差一步就是地仙的龙门境修士,竟然给个练拳的孩子狠狠教训了一顿。

    但是白龙洞这边,一场祖师堂议事过后,就再没有半点念头,要去刨根问底,跟谁兴师问罪。

    一来她这个担任洞主多年的祖师爷,嫌麻烦,何况是她如今处于即将闭关、试图破境的关键时刻,山上山外的红尘庶务,最好都别去沾碰。

    再者白龙洞更怕一个大麻烦越惹越大,为了面子,伤了里子,只会得不偿失。

    无论是大泉王朝的一位郡王兼京城府尹,还是云窟福地,那个当时就站在叶芸芸身边的男子,一口一个“叶姐姐”,何等轻佻放浪,竟然都没能让叶芸芸说什么,已经很能说明事情了。何况当时那拨孩子身边,还有个深不可测的白衣少年,言语之中,完全没有将白龙洞放在眼里。

    那个不到十岁就跻身洞府境的爱徒,于是就被她禁足了,在山中修行瞧着挺老实一孩子,不曾想一下山,就成了个惹事精。

    并非叶芸芸故意往好友伤口上撒盐。

    而是自家山头隐忧,确实比天大了。

    一些个内幕,别说外人许清渚,就连叶璇玑这个丫头都不知晓。

    比如那个郭白箓,一个天资极好、极其年轻的金身境武夫。

    在对方离开蒲山地界没多久,就遭遇了一场悄无声息的袭杀,极其凶险,只是被姜尚真从中作梗,郭白箓才堪堪躲过那场原本注定无迹可寻的无妄之灾。以姜尚真的境界和手段,都未能将那个刺客真正拿下,刺客好像用了一道极其高明的替死法。

    之后武圣吴殳,得到蒲山云草堂的跨洲飞剑传讯,便立即悄然返回一趟家乡桐叶洲。

    他原本打算与叶芸芸问拳一场。只是竟然被叶芸芸拒绝了,吴殳虽然倍感意外,却也没有勉强。

    倒不是因为弟子郭白箓被偷袭一事,就要迁怒于蒲山,远远不至于,而是吴殳觉得自己刚好“顺路和顺便”。

    归功于姜尚真的早早提醒,担心自己和吴殳都一并落入某个陷阱,叶芸芸才没有答应那场期待已久的吴殳问拳。

    之后叶芸芸就开始秘密梳理那条脉络,一幅仙人面壁图,只见背影,不见画中人容貌。

    颇有几分“命时相背,非世所容”之感。

    故而外界传闻,说蒲山云草堂的黄衣芸,准备闭关,从此搁置武学,潜心修道,想要捞个长生不朽的飞升境,还真不是什么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。

    叶芸芸突然自言自语道:“以后蒲山不如就跟着解禁邸报?好像形势也由不得我们装聋作哑了。”

    桐叶洲终究再不是当年那个眼高于你到底是与谁学的棋?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叶山主,那幅仙人面壁图,能否借我一看?”

    叶芸芸点点头,从袖中摸出一支卷轴,轻轻抛给对方。

    她才发现两人位置,在一座不大的凉亭里边,相隔最远的距离。

    陈平安将那卷画轴悬空身前,再将手中酒壶放在一旁,随后双指并拢,轻轻一抹,画卷缓缓摊开,眯起眼,仔细端详起来。

    陈平安没有抬头,继续缓缓摊开那幅极长画卷,才刚刚看完序文而已,以心声问道:“先前听姜尚真说过一事,说叶山主跻身玉璞境后,之所以没有完成先祖夙愿,帮助蒲山名正言顺地成为宗门,这其中好像涉及到了一个秘密?关于此事,姜尚真没有多说半句,只是让我以后亲自登门询问叶山主。”

    叶芸芸说道:“先祖去世前,曾经留下一句遗言,让后世山主代代相传,而且只能是亲口传授,在桐叶宗封山之前,蒲山不得跻身宗门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抬起头,说道:“郭白箓被刺杀一事,看似对方打草惊蛇,年轻人有惊无险,其实是……姜尚真做的。”

    叶芸芸有些惊讶,只是她很快就想明白其中关节,笑道:“确实是他的一贯作风。做件好事,都会挨骂。”

    如果不是因为此事,叶芸芸说不定还真就答应了吴殳的那场问拳。

    吴殳问拳,可没有什么点到为止的说法,这也是这位武圣被人诟病的根源所在,出手太重,武德有缺,那几场名动四方的问拳,接拳之人,都没什么好下场,其中一位昔年同为止境武夫的大宗师,甚至就直接因为问拳太重,体魄山河,支离破碎。

    他极为器重的开山大弟子郭白箓,如果真在蒲山云草堂的眼皮子底下,武道断绝,恐怕吴殳再深明大义,问拳一事,再不重,也不轻。

    一旦叶芸芸重伤,或是武道跌境,那么拥有这幅仙人面壁图的叶芸芸,就只有一个选择了,就此转去专心修行。

    叶芸芸放下酒壶,抬起一手,打了个圆相,一个圆,期间停顿数次,就好像将一连串关键处,环环相扣,起始于这幅面壁图,又终于这幅仙图。敢如此算计,又能如此算计一位止境武夫、玉璞境练气士的叶芸芸,

    最少得是仙人起步。同时如今的桐叶洲,是没有飞升境的。杜懋,荀渊,都已死。姜尚真短暂跻身过飞升境,却在大战中跌境了,韦滢还只是一位仙人境剑修。上次云窟福地与姜尚真相逢,提及过金要在这边再赏景片刻,叶芸芸便率先离去。

    小陌抬头看了眼夜幕,收回视线后,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远古北斗,是为帝车,以主号令,建四时均五行,移节度定诸纪,皆系于北斗。

    那个金顶观的杜含灵,境界不高,野心不小。

    陈平安却是望向别处星辰,笑道:“这个中土陆氏,志向奇高,估摸着是想要仿造出一座飞升台。一旦得手,中土陆氏一家之内,所谓地仙,就真是地仙了。”

    比起大骊王朝的仿白玉京,若是能够仿造出一座飞升台,更能算是名副其实的通天手笔。

    小陌想了想,最终给出三字评语, “想上天。”

    小陌抬头望月,人间清暑殿,天上广寒宫。

    远古时代的两座飞升台,掌管大地之上男女地仙的飞升事宜。

    其中一座飞升台,以神女青鸟传信人间。

    陈平安笼袖站在栏杆旁,眺望远方山河,轻轻呼出一口雾气。

    挡我缝补一洲山河者,就是修士与我问剑,武夫与我问拳,后果自负。

    小陌怀捧绿竹杖,趴在栏杆上,转头笑问道:“公子,想啥呢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答道:“要好好修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