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剑来 第八百九十一章 青萍剑宗

    陈平安是故意挑选立冬这一天,渡船靠岸下宗,崔东山在山门口临时搭建了几座茅屋,搬出几张桌子,上下两宗,人不少了,将近三十号,崔东山就像个掌柜兼店小二,带着石湫在灶房那边忙碌,立冬时节,一碗饺子,一碗补冬汤,又名地根汤,由各色草木根熬制而成,也就是图个吉利,就近取材,不是什么仙家物,每张桌上还有一碟碟酱醋佐料,一大盘霜降时分腌的菘菜。

    至于酒水,对不住,要喝就自己变出来,咱们下宗如今穷得叮当响。

    一张主桌上边,坐了五人。

    上宗落魄山的山主陈平安。

    道号灵椿的落魄山掌律长命。

    还有下宗三个暂时官最大的,首任宗主崔东山,管钱的种秋,下宗掌律崔嵬。

    崔嵬原本不愿落座主桌,想把位置让给即将担任下宗首席供奉的米裕,但是山主大人拉着他的胳膊不松手,崔嵬只得认命。

    坐在别桌的于斜回,看了眼崔嵬,孩子撇撇嘴,呦,都能跟与隐官大人同桌饮酒了。

    在剑气长城那边不是什么稀罕事,到了浩然天下,可就不多了。

    不过于斜回好像心情转好几分,夹了一筷子饺子,再端碗喝了一大口补冬汤。

    崔嵬敏锐察觉到嫡传弟子的这一丝变化,望向年轻隐官,难得笑了笑,陈平安点头致意,小事。

    天底下哪个孩子,不会希望自己的父辈或是师父,是个法,都可以得个美谥了,只是贾老哥等到山下的世道太平了,觐见过皇帝老爷,就什么都没要,深藏功与名,云游四方了,再后来,就收了登高和九儿两位高徒,再与咱们老爷一见如故,成了落魄山的供奉仙师。”

    贾晟呵呵笑道:“被揭了老底,让米次席见笑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转头笑问道:“贾供奉,还有这些不俗气的过往事迹?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?”

    贾老神仙连忙双手持碗,以汤代酒,“贫道哪有脸皮在山主这边吹嘘什么功业一事,家丑不可外扬。”

    由此可见自家山主,是何等疑人不用,用人不疑。

    好个“不俗气”!山主这个评论,筋道老练,寥寥三字,胜过花团锦簇的千言万语。

    陈平安转头看了眼那条山路,依稀可见是那烧香礼敬的神道形制,问道:“我们脚下这座山的前身,是某国五岳遗址?”

    崔东山点头笑道:“先生慧眼如炬,确实是学生先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将此山一路搬迁过来,沉得很,山头是旧北晋国的旧南岳,山君祠庙和神灵金身都已不在,在那场战事里边给妖族打没了,还被蛮荒天下狠狠搜刮地皮一通,山中就没留下半点值钱的天材地宝,所以如今就只剩下个空架子,想要恢复到昔年的山岳风采,我除了砸钱再砸钱,别无他法。”

    “这也是那位北晋新帝出手爽快的原因,当时我凑巧路过此山,觉得眼缘不错,后来就请大泉姚氏帮忙牵线搭桥,礼部尚书李锡龄李大人,也就是当今天子的姑父,不辞辛苦,亲自陪着我走了趟北晋京城,花了我五十颗谷雨钱,新君大气,暗示我是否愿意包圆了旧五岳,两百颗谷雨钱就可以全部买下,我差点心动了。”

    跟落魄山当初那条龙舟翻墨差不多,与其花大气力、砸神仙钱修缮,其实还不如新买一条渡船。对于百废待兴的北晋新朝廷而言,想要恢复山根破碎、水运耗竭的一岳旧貌,更是个吃钱无数的无底洞,故而不是一般的鸡肋。改都不改岳一事,终究是个死规矩,倒不如封禅新岳,也算新朝新气象。关于北晋国新岳选址一事,不但大伏书院那边早已报备,还得到了中土文庙的许可。

    这就意味着文庙在这件事上,等于为整个桐叶洲各国,率先开了个口子,既然有了先例,其余诸国,就变得有礼可循。

    “只是下宗地盘就这么点大,哪里装得下一国五岳,会显得臃肿不堪,过于拥挤了。作为购买旧岳的附加条件,因为价格确实低了点,我还得答应那位新君,咱们下宗在未来百年之内,愿意优先接纳北晋国的修道胚子,那位皇帝陛下年纪不大,魄力不小,谈起买卖来,十分老道,要么是个天生的生意人,要么就是有高人传授了锦囊妙计,反正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嘛,磨来磨去,我只答应一个‘五百年之内,至少给北晋国三到五个祖师堂嫡传弟子份额’的额外条件,作为交换,除了北晋国未来老州城的修缮和新州城的营建,都交由我们下宗负责,价格公道,各取所需,皆大欢喜。此外给了我们北晋境内所有银矿的百年开采权,我们出力,北晋朝廷只管坐着收钱,九一开……”

    听到这里,陈平安终于插嘴一句,“如此分账,过分了吧?”

    如果是下宗分账九成,当然是自家过分了,若是下宗只占一成,就是北晋过分了。

    崔东山笑道:“学生也想谈成二八开,但是新君精明得很,早有准备,那些六条明里暗里的银矿山脉,大致储量,北晋户部都仔细估算过了,即便我们只占据一成收益,确实还是一笔天文数字的丰厚入账,先生,我可以在这里打个包票,下宗不出二十年,就能开成桐叶洲首屈一指的银庄票号了。”

    别看小这山上的银庄生意,人族自古逐水沿河而居,那么天底下还有比流金淌银的似水财路,更能吸引人?

    崔东山当然知道自家先生知道自己的意图和谋划。

    纳兰玉牒一听“银子”、“分钱”这些词汇,就最容易上心,她赶紧咽下一口饺子,大声喝彩,小姑娘神采奕奕,两眼放光。

    崔东山转身,笑着与这个小财迷拱手还礼。

    如今小姑娘的师父,可是落魄山掌律,灵椿道友!

    陈平安抿了一口补冬汤,崔东山落座后,继续说道:“我还相中了旧南齐境内的两座山头,一座旧中岳,一座旧西岳的储君之山,都还算够看,只是如今那儿乱,不比藕断丝连的北晋,国祚都断了,新皇帝是个外戚出身,名不正言不顺的,被一大帮前朝遗老膈应得不行,朝野上下暗流涌动,没个三五年功夫,休想安稳。即便我想要趁火打劫,也得担心会不会沾一裤裆黄泥巴,落个里外不是人,所以思来想去,还是觉得没必要,等那边朝局稳定了再说吧,如今不管是跟谁签订的盟约,都有可能隔天就变成一张废纸。”

    大泉王朝的接壤两国,北晋与南齐,前者好歹是接续国祚,旧南齐京城,由于早年沦为蛮荒天下一座军帐的驻守地,一国境内,各路山水神灵,城隍土地,都被妖族占据,打碎无数神像金身,故而新君登基,订立国号,宁肯在一座州城立国称帝,举办典礼,都不乐意去旧京城登基,嫌晦气,直接废弃不用,这两年东拼西凑,再与大泉姚氏借了一大笔外债,还暗中让出去不少利益,去年末才得以着手重建崭新京城,要是一个不小心,都会成为大泉姚氏的藩属国。

    崔东山又不是魏檗这样的五岳大君,也不是在自家辖境处置山头,也没有那位搬山老祖的本命神通,所以这座旧山岳的搬迁一事,耗费崔东山不少气力和财力,得先布下一座大阵,囊括整条山脉,再施展佛门的芥子须弥术,最后等于是扛着一座山岳北归,所以至少半数山水路程,崔东山都无法御风,只能徒步而行。

    学那上古地仙,搬徙江河,提挈山岳。

    落地生根之后,再让那些挑山工、摸鱼儿的符箓傀儡,或负责修补缝合山根,或在下宗地界行云布雨和聚拢水运。

    将来搬徙三山来此,下宗就会形成一主两辅的地上格局。

    饱餐一顿过后,崔东山带路,一行人开始登山游历,崔东山帮忙介绍沿途山水景点。

    此山前身是五岳之属,不可能只是孤零零一座山头,而是一整条山脉,诸多山头峰峦,都被崔东山更换名字了,除了将旧岳改名为仙都山,未来下宗的祖山,以主峰命名,为青萍峰,山巅还有一处扶摇坪。

    至于次峰那边的山脚,还有条河,附近被崔东山取名为落宝滩。

    小陌一听到“落宝滩”这个地名,就愣了愣,好像察觉到身后小陌的异样,走在最前边摔袖子的那只大白鹅,以心声笑道:“小陌先生别多想,与臭牛鼻子的那个落宝滩碧霄洞,两者并无道法脉络,我就只是讨个好彩头。”

    在那人族妖族杂处人间、天上有神灵的远古时代,落宝滩旁碧霄洞,自出洞来无敌手,能饶人处不饶人,能让道时不让道。

    那会儿的天下道人,地仙之流,只要是遇上那位,都会犯怵几分。

    小陌当然是例外,只是双方既没有切磋道法,也没有问剑一场,反而聊得不错,算是比较投缘了,小陌还曾在那碧霄洞外落宝滩,与那青衣道人一同酿酒。

    陈灵均走在大白鹅身边,大袖晃荡噼里啪啦。

    那个师侄辈的郑先生说了嘛,这就叫飞龙在天云雨阗阗,雷雨过时有暗吼。

    崔东山转头,看了眼贾老神仙,笑眯眯开口问道:“二管事,那件瞧着就很值钱的袍子呢,就没翻出来穿戴在身,晒晒日头与月光?”

    贾老神仙悻悻然心声答道:“崔仙师一番教诲,贫道始终铭记在心,时常提醒自己由俭入奢易,由奢入俭难。”

    原来目盲道士在下船之前,就早早脱下了那身华贵道袍,换上了骑龙巷当代掌柜的朴素装束。

    “山脚有山脚的道,山腰有山腰的理,不要太死板了,既然当上了风鸢渡船的二管事,人靠衣装佛靠金装,总不能太过寒酸了。以后贾老神仙需要跟各路人马相处,想必难免会碰到几个势利眼,可别因为穿着误了生意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一直没有心声言语,嬉皮笑脸道:“衣物寒酸,可以更换法袍,可要是穷酸气难褪,就不美了。”

    结果崔东山后脑勺挨了先生一巴掌。

    陈平安教训道:“都是要当宗主的人了,谁教你的阴阳怪气。”

    贾老神仙赶紧偷偷咽了咽口水,润了润嗓子,正色朗声道:“山主,崔宗主所言极是,若非将贫道当做了自家人,何必说这些只是乍一听逆耳的金玉良言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默然。

    掌律长命莞尔一笑。

    纳兰玉牒从袖中摸出笔和一枚竹简,开始记录文字。

    之前年轻山主去骑龙巷邀请贾老神仙出山,答应担任渡船二管事后,贾晟亲自下厨,烧了一桌子佐酒菜,还喊来了赵登高和田酒儿两个弟子,老神仙破天荒言语不多,只是敬了几次酒,敬酒词,相较于以往的口灿莲花,也显得极为平常,只是谢过山主当年愿意收容师徒三人,让他们有了个落脚地儿,不至于继续颠沛流离,以及谢过落魄山这些年的厚待,日子过得安稳,没有半点寄人篱下的感觉,不是像个家,就是个家了。

    最后老道人站起身,持杯礼敬天地四方,说是得谢老天爷开眼,让自个儿有幸来此,有幸遇见陈山主,有幸遇到落魄山诸位。

    众人继续一路登高,可惜山中大木仙材,早已被砍伐殆尽,无数富丽堂皇的殿阁道馆,毁坏一空,只留下些许地基痕迹,就连那些崖刻,都没能逃过一劫,或被妖族术法随意抹平,到了一处只比半山腰稍高的涧边幽径,就已经高出鸟道,崖畔观景亭和水边小榭皆已消失,唯有山外白云飞鸟缓缓掠过。

    白衣少年掬起一捧水,笑道:“先生,此水拿来酿酒煮茶,都是不错的。这条溪涧,涝潦不泛溢,大旱不干枯,是山中为数不多的可取之处了。而且越往后,溪涧流水的品秩会越高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点头,“酿酒煮茶两事,我勉强都能算登堂入室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倾斜手掌,站起身,“以后我就在这附近立块石碑,与某人集字而成,要篆刻一篇游仙诗,就写……先生,不如你来即兴一首?”

    崔东山所谓的某人,大概就是崔瀺了。

    这会儿人多,他不好直接喊老王八蛋。

    一听说年轻山主要吟诗。

    贾老神仙高声叫好,陈灵均立即跟上。

    纳兰玉牒和小胖子程朝露使劲鼓掌。

    陈平安黑着脸。

    幸好小米粒没在这边。

    陈平安转头望向小陌。

    是暗示小陌,你心湖之中藏书丰富、翻检极快,可以代劳此事,帮忙解围。东拼西凑一首游仙诗,一笔揭过此事就行了。

    本来脸上笑意还有些含蓄的小陌,误以为自家公子是嫌弃自己不够捧场,立即怀捧行山杖,抬起双手,轻轻鼓掌,以示期待。

    陈平安率先挪步,只撂下一句,“先余着。”

    贾老神仙抚须而笑,与一旁小陌轻声道:“山主定然是胸有成竹了。”

    其实陈平安已有腹稿,胡诌几首打油诗谁不会?只是有种夫子、学生曹晴朗在场,陈平安终究不好意思献丑。

    小陌开始翻检心中藏书,青词绿章游仙诗,茫茫多,点头道:“古木参天架云屋,总真灵迹号仙都。”

    贾老神仙略作思量,点头道:“小陌老弟,巧借丁延陵一诗开篇,颇为应景了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,微笑道:“吾山拔地三千尺,凌空耸翠一万年。”

    临近山巅,崔东山以心声道:“先生,方才山门那边的座位安排,跟落魄山不太一样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的安排,很附和浩然规矩,所以显得不太落魄山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早就答应过你了,下宗事务,你自己看着办,我不会怎么管的。”

    落魄山中,一团和气,人情氛围重,修士和武夫的境界都不算什么,自然也就不太讲究什么主次之分,辈分高低,亲疏之别。

    但是陈平安不觉得下宗,就一定要依葫芦画瓢,处处事事,悉数照搬上宗。

    除非哪天陈平安觉得下宗出了某些问题,才会破例一言堂。

    到了山中了,真有其事。

    只是这种事情,外人除了知道却假装不知道,还能做什么。

    陈平安眺望邻近青萍峰的一处山头,好像那边被隋右边收入囊中了,类似扶摇坪的山当然愿意。

    郭竹酒一挥手,那大师姐就当我一起远游了。我在家躺着,还能足不出户,就白走一趟江湖,赚大发了。

    裴钱还能如何,只能是无言以对。

    下宗祖师堂挂像一事,先前登山途中,崔东山说了他的想法,打算请一位中土神洲的山上好友,帮忙为自家先生绘制画像。

    是一位与吴道玄齐名的丹青圣手,绰号顾瑕丘。而这两位都被浩然天下敬称为画圣,各有千秋,一个工笔写实,妙绝浩然,一个妙笔生花,写意传神。前者与白也,出身同一个王朝,而且年岁相近,吴老先生在入山修道之前,就早早被誉为“不过弱冠之龄,已穷尽丹青之妙”,皇帝甚至专门下令,非有诏不得画,理由竟然是“担心流散神气,惊扰一国灵鬼”。后者画技之高,尤其是点睛一事,则被白帝城郑居中说成是“有苍生以来未有”。

    两人皆擅长仙佛神鬼,故而中土神洲的寺庙道观,如果能够邀请某位丹青圣手绘制壁画,都是天大的荣幸。

    早年那幅挂满天下文庙的文圣画像,就是出自吴老先生之手。

    老秀才当年十分满意,如今不太满意,因为桐叶洲的埋河碧游宫,还有宝瓶洲的春山书院,两次游历,都没能被人立即认出来,由此可见,那幅画像,与真人,像归像,可到底是欠缺了几分只可意会不可画传的精气神啊。

    所以老秀才这次回了中土神洲,专门找到那位画圣,拍了拍老先生的肩膀,老秀才唉声叹气,眼神幽怨,“既然是朋友,我就不多说什么了,毕竟当年是我自己找上门求画像的,怨不得谁,赶紧的,来壶酒,些许芥蒂,咱哥俩拿来泡酒喝,就当是一笑置之了。”

    气得老先生立即歪头,抬手拍打自己脸颊,“这玩意儿呢?跑哪去了,被某人叼走啦?”

    其实崔东山给那个顾老儿,已经送去了自家先生的两幅画像。

    一幅是先生少年时在那桂花岛,一幅是年轻隐官参加文庙议事时。

    要是顾老儿敢潦草应付,敢画得不好,不像,不够神似,那就别崔东山不念情分不讲旧谊了。

    崔东山还有个要求,就是自家先生,必须是青衫背剑之姿。

    天朗地清,在那崇山峻岭之间,山风激荡,白水急湍,在那滔滔云海之中,滚滚江河之上,以一袭青衫为首,御风远游,两只大袖,猎猎作响。

    俯瞰人间,大地山河。

    一行人偶尔驻足停步悠游徒步。

    一个河道提举司的年轻官员,官服老旧,双手冻疮,被一个河工模样的老翁,指着鼻子大骂乱弹琴。

    一处歌筵酒宴,曲水流觞,文人雅士们诗词唱和,就有女子即刻成曲,传唱不休,纤纤玉手拍按香檀,莺歌燕舞,升平气象。

    有个隶属工部料估所的佐官,带着一份造册公文,快马加鞭赶来,翻身下马后,脚步匆匆,求见主官。门房不放行,官员苦求无用,还挨了一句“滚远点”,风尘仆仆的官员,就只好蹲在路边,眼巴巴望向大门那边,等着主官喝完酒返回京城,只求那位世代簪缨出身的主官,今天不要喝醉得大醉酩酊不省人事。

    一处风景灵秀之地,水是青丝带,山如碧玉簪,暮霭沉沉绕深树,斜阳脉脉下高楼。

    山中仙师们忙碌异常,重建祖师堂,还重金聘请了一位精通丹青的道门真人,为新建祖师堂梁柱之上,画了五条彩龙,暂未点睛,便有“麟甲飞动,欲雨生雾”的峥嵘气象。

    方圆数百里之地,正在凿山采石,还在周边郡县那边出钱与山下俗子花钱购物,拆下许多旧官衙遗址和荒废宅院的老料木梁,一辆辆装满奇花异草、古董珍玩的车驾,从四面八方,往这座山头聚拢。

    趁着祖师堂这边众人散去,一袭青衫带头,鬼鬼祟祟,悄然潜入其中。

    裴钱曾经路过此地,跟一位在山外市井间买酒喝的老仙师,还聊过几句。

    这座山头仙家,不曾离开家乡去往五彩天下,所以死了不少谱牒修士。

    陈平安以水法兼符箓,为梁上一条墨龙点睛,几欲变化而去,如真人之登仙。

    再双指并拢,按住墨龙额头,轻轻一点,赠予一部分精粹水运,再让其返回梁柱间。

    夜幕中。

    在山脉起伏的群山之巅,有一架凌空飞渡的拔步床,大如亭台,满工手艺,雕镂繁密,华美异常。

    如山下官场封疆大吏的出行排场,有两拨精怪鬼物出身的佐官胥吏,有清道使节在前鸣锣开道,示警闲人退让、两侧肃静,之后犹有为“车驾”高高竖起两排孔雀翎障扇和大伞、旗帜。

    “道路”前方,有几道身影骤然停下,稍稍画弧,落在一处路线之外的山顶。

    有女子卷起一册书,以书册挑起帘子,她微微蹙眉,低头望向不远处的山头。

    那拨外乡练气士,瞧着面生,而且不像是寻常的修道之人。

    犹豫一番,她还是不打算节外生枝,放下帘子,告诉扈从继续赶路便是。

    小陌瞧见了那位山神府君娘娘手中书籍,笑道:“是那二十四花信风印谱,出自一位百花福地的某位太上客卿,按照长春宫一封山水邸报的说法,与公子的皕剑仙印谱,都在榜上,不过名次远远不如公子的印谱高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头雾水,“什么榜单?”

    小陌解释道:“是皑皑洲某个仙府新鲜出炉的一份评比,选出了最近千年以来的最佳印谱,公子的皕剑仙印谱排在第三,好像还将十部印谱一并刊印了,在山上山下销量极好。”

    裴钱小声道:“做事情真不地道,以后师父要是游历皑皑洲,得上门要账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笑置之。

    既然在此停步了,陈平安就干脆拉着小陌三个一起生火煮饭。

    曹晴朗问道:“先生有想好下宗的名字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有了,是东山想出来的,极好。”

    一行人,只有曹晴朗不喝酒。

    哪怕陈平安搬出了先生架子,还是不管用。

    很好,不愧是自己的得意学生,有主见。

    再看了看裴钱,酒量不错,也很好嘛,几次江湖都没白走。

    因为曹晴朗的不喝酒,陈平安就自然而然想起了太徽剑宗的酒桌刘无敌,自己得立即飞剑传信才行,要提醒刘景龙参加下宗庆典的途中,要在大骊京城那边停步,为地支一脉的阵师韩昼锦,帮忙指点阵法。至于韩昼锦那边,幸好自己早就打过招呼了。相信刘景龙到了那座仙家客栈,一定可以乘兴而去,不醉不归。

    刘景龙,看来是我的朋友不如你的朋友啊。

    天边挂月,山风阵阵,陈平安端着酒碗,抬头望一轮明月,低头再仰头,就喝去了一碗酒,已经想好了,如何为自家仙都山中那条溪涧水扬名,“天上团圆月,人间第二泉”,至于第一第三泉,不晓得,爱谁谁,随便争去。

    裴钱问道:“师父,下宗的名字是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容我卖个关子,晚些告诉你们。”

    下宗的名字,崔东山在扶摇坪离去之前,心声言语,建议取名为青萍剑宗。

    不过崔东山没忘记加一句,先生的名字肯定更好了,就当是学生抛砖引玉。

    陈平安觉得很好,已经是最好了,就毫不犹豫舍弃了自己的那几个备用名字。

    剑客酩酊睨醉乡,道心大天地小,乾坤窄酒杯宽,古今短意气长。唯我一笑抚青萍,手中三尺剑,不曾负平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