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剑来 第八百八十八章 离京返乡

    春山书院。

    老秀才已经跨洲远游,重返中土文庙。

    再不回去,估计文庙那边得过来堵门骂街了。

    离开之前,老秀才与那个年轻道士聊了几句。

    仙尉悲从中来,这就是曹仙师的先生了?老先生慈眉善目是挺好,可问题是对方好像跟自己差不多穷酸啊。

    小陌与陈平安在前边并肩而行,说道:“那位皇帝陛下,在酒桌那边还能故作镇定,只是离去之时,坐上马车后,心弦就变得剧烈起伏,看来公子给他带来不小的压力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就只是扯东扯西随便聊了些。聪明人就喜欢多想些有的没的,好也不好。”

    比如之前问那位皇帝陛下,文人议政,要不要论事。修士行事,要不要问心。

    如今没有了国师崔瀺,大骊王朝那些滑县韦乡出身的宋氏勋贵,以宗人府领衔带头,就数这拨人在庙堂边缘蹦跳得最起劲,陛下要不要管,怎么管。

    大骊王朝曾经将一国律例立碑山上,陪都和大渎以南的一洲半壁山河,昔年大骊藩属,按照约定,凭借各自战功,纷纷得以复国,于是就有些国家开始拆除境内那些山上的石碑,大骊朝廷是恪守规矩,绝不插手别人的家务事,还是让京城鸿胪寺或是陪都礼部那边的官员去提个醒建议一二。

    再例如当下陪都那边有不少官员,建言大骊迁都一事,陛下你是怎么想的。

    其实很多问题并不复杂,比如别国去碑一事,大骊王朝都不是宗主国了,还管什么。

    只是陈平安先前有意以一件“小事”开头,让皇帝宋和之后就将一切想多了。

    再者这位皇帝陛下,太过迫切希望能够借助陈平安担任大骊国师一事,一劳永逸。

    中土文庙,一洲山上,大骊陪都,藩王宋睦,北边的北俱芦洲,南边的桐叶洲……

    又想得太过简单了。

    一起返回京城。

    陈平安寄出三封信,一封飞剑传信自家落魄山,通知那边自己即将回乡。

    还有寄给太徽剑宗刘景龙,说了即将创建下宗一事,一定要参加庆典,具体时间待定,只是跨洲南下之时,记得在大骊京城这边留步,指点一下韩昼锦的阵法。

    这位家乡是清潭福地的女子阵师,身世背景和山上渊源,绝不简单。

    在地支一脉修士当中,陈平安其实最看好的两个,就是她与葛岭,甚至不是袁化境和宋续这两位极有希望跻身上五境的剑修。

    靠直觉。

    还有上次菖蒲河喝酒,关翳然借由砚务署一事挑起话头,所以陈平安得提醒一下董水井,得小心京城某些眼红的世家公子哥了。

    董水井的生意手段,堪称五八花门,其中就有包山头一事,将那些花卉、玉石、木材甚至是泉水等,悄悄垄断,再花钱让各路山上邸报帮忙扬名,然后分给几个或者十几个买家,董水井自己往往并不参与直接售卖一事。曹耕心,袁正定,傅玉,吴鸢……但凡是在龙州当过官的豪阀子弟,都有份。不谈那些山上门派,只说南边老龙城孙家和范家,反正只要是陈平安介绍的朋友,好像都成了董水井的朋友。

    用董水井的话说,我就只是个做正经买卖的人,只挣有钱人的钱。

    挂在别人名下、实际上却归属董水井的私人渡口和仙家渡船,估计都不是几处几条了。

    董半城?

    都快是董半洲了吧。

    很难想象,这个骊珠洞天昔年中途退学的贫寒少年,是靠着卖馄饨和糯米酒酿起家的。

    只不过再有钱,也不妨碍董水井在林守一眼中是个废物……

    一样的道理,如今林守一修行境界再高,在董水井眼里,就是个怂包。你林守一读书多有卵用?还不是跟自己一路的窝囊货色?

    黄昏里,周海镜搬了条凳子,坐在院子里纳凉,手持一把绣仕女戏蝶的精美纨扇,轻轻摇晃,鬓角发丝和衣襟领口,都飘飘然。

    轻罗小扇扑流萤嘛,雅致得很,大家闺秀都这样。

    门口俩市井少年,算是打定主意赖上她这个周姨了,外乡人,还是个练家子,可不就是说书先生嘴里身负绝学、嬉戏人间的风尘女侠?

    名叫万言的清秀少年背对着院子,坐在门口,托腮帮发呆。

    高大少年斜坐在门口,嘿嘿笑着,恨不得自己学了一门仙法,可以变成周姨手里边的那把扇子。

    周海镜弯曲双指,指了指高油。

    高油笑嘻嘻道:“周姐,啥时候找个姐夫啊,我和万言可以帮忙摆酒收份子钱。”

    周海镜懒洋洋道:“易求无价宝,难得有情郎。”

    高油哈哈笑道:“周姐,你觉得我咋样?不如凑合着嫁了?我以后肯定把你供起来。”

    周海镜瞥了眼少年,“我看你还是跟万言凑合着过得了,好兄弟嘛,今儿你吃点亏,明儿他吃点亏,反正谁都不亏。”

    高油吃瘪不已,这个周姨说话真损。

    其实这俩少年,都是有爹生没娘养的的可怜崽子,要说正派,不可能的,可要说歪,其实肚子里也没什么坏水。

    少年岁数,血气未定,瞧见了胸脯鼓鼓腰肢细细的娘们,就管不住眼睛,想着多瞟几眼,很正常。

    只是少年终究是少年,真要遇到了心仪女子,估计白天只是牵个手,都能半宿睡不着。

    可要是男人,见着个姿色不错的女人,就得想着床在哪儿。

    就像那个头一遭遇见便毛手毛脚的高油,偷偷喜欢一个青梅竹马的少女,在路上见了面,哪敢嘴花花,只是看一眼就饱了。

    倒是那个万言,更沉稳些,小小年纪,就心思重。要是生在富裕门户,能读上书,说不定还真是个出息不小的读书种子。只是投胎一事最不由人呐。

    周海镜心不在焉,听着门口那边俩少年,转去说着京城里边新近发生的奇人趣事,比如什么两个江湖门派,大晚上在葫芦街那边狠狠打了一架,这两天附近医馆生意好得很,还有两个从深山老林走出的神仙老爷,结结实实斗法了一场,其中还有个传说中的剑仙,神气得很,听说那晚的老剑仙,站在大街上,仰天长啸一声,震得屋瓦震碎无数、树叶落了一地,再张嘴那么一吐,就跑出一枚滴溜溜旋转不停、也不坠地的剑丸,嗖一下,就化作了一条几里路长的金色绳索,将另外一位神仙老爷拽回了地面,第二天的蛟背桥那边的说书先生,就说了,那位剑仙,要真按辈分,还得算他同宗不同脉的师伯呢。

    当时就有好事者砸场子,询问说书先生你咋就沦落到说书了,老人处变不惊,喟叹一声,神色落寞,蓦然惊堂木一拍,说自个儿确是仙材,可惜贪功冒进,误入歧途,练废了。

    别看当时满是喝倒彩的看客听众,据说当天就卖出去好几本祖传秘籍。

    高油当然也想买,就是价格没谈拢,嫌贵,说书先生开价三两银子,说这还是看高油根骨清奇,不然别说三两,三十两都休想。高油又没有猪油蒙心,想钱想疯了吧,三钱银子还差不多。还祖传,祖传一两天才对吧。

    只是这会儿言语之中,高大少年还是有些遗憾,觉得自己说不定真错过了一桩仙家缘分。

    周海镜听得直翻白眼。

    剑仙?

    先前你们瞧见的那个青衫男子,才是真正的山上剑仙。

    她撇撇嘴,玉璞境呢,真是吓死个人。

    这要是个见色起意的采花贼,自己该如何是好。

    打又打不过,对方还自称暂时管着地支一脉,自己一个黄花大闺女,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。

    周海镜自然不笨,先前那场与陈平安的喝水闲聊,不少事情,双方皆有藏掖,都是人之常情。

    陈平安是希望她主动去找他,双方开诚布公做一桩买卖。

    对方谈不上气势凌人,甚至还算极有诚意了,做买卖嘛,买家明明心有所属,偏偏耐得住眼馋,就能免去被卖家坐地起价。同样一桩生意,陈平安这个买家,买家强买,怎么能跟卖家强卖-比。周海镜当时其实是有点心动了的,毕竟鱼老匹夫如今的江湖地位,不低了,尤其是陪都战场一役,鱼虹擅长沽名钓誉,赚了山上山下的不少好感,尤其等到鱼虹在大骊王朝捞了个头等供奉的护身符,让她倍感棘手,大仇要报,伏暑堂和几座门派,人都要杀干净,同时自己也要活。

    只是周海镜终究习惯了单枪匹马闯荡江湖,实在不愿节外生枝,拖泥带水,看他人眼色行事,不是她的行事风格。

    两百二十三条人命,一条人命换一条命,周海镜不跟鱼虹多要一条命,但是也绝不能少要一条命!

    暮色里,巷子拐角处,走出一位风流倜傥的陌生男子。

    这是苏琅第二次拜访周海镜,他刚刚得了大骊刑部的一道密令,很快就要离京,去宝瓶洲南方落脚,在旧白霜王朝地界,负责秘密打造一个江湖门派,十年之后,如果这个门派的规模势力,达到大骊刑部内部的“大计”要求,得个不错的考语,苏琅就可以功成身退,并且破格晋升为二等供奉,对苏琅来说,也不算什么苦差事,人生何处不江湖。

    作为登门礼,今天苏琅带了一壶山上的仙家酒酿,还有作为下酒菜的一油纸包酥肉。

    高油眼尖,瞧见了那个与此地格格不入的不速之客,拿手肘捅了捅好友,“也是高手?”

    比起前些天那位脚穿布鞋的青衫男子,眼前这位腰悬一截青竹,还背剑呢,明显瞧着更像高手。

    万言转头望去,说道:“像。”

    高油立即拍拍屁股起身,小跑向那位高手,问道:“这位老爷是找谁?”

    其实少年用屁股猜,都知道是奔着周姨来的,不然鸡屎狗粪的,图个什么?

    虽说前边巷子有些做皮肉生意的暗娼妇人,可眼前这个男人,肯定瞧不上眼。

    苏琅置若罔闻。

    高大少年侧身而走,死皮赖脸道:“我可以帮忙带路,老爷愿意赏个几文钱,那是最好了。”

    俩少年曾经偷了戏园子的一套财神爷戏服,到了年关,就去稍远地方,专门找那些商铺登门“拜年”,万言会说话,能够拽些文绉绉的言语,铺子怕晦气,不敢在年关里打骂“财神爷”,多少会给些铜钱。

    苏琅始终没有理睬这个偷鸡摸狗的市井少年,径直走到门口,

    周海镜站起身,晃着纨扇,一下一下拍打肩头,来到门口这边,瞥了眼苏琅手中的酒壶,嫣然笑道:“下次最好带壶长春宫的酒水。”

    好酒,让人贪杯。

    苏琅无奈道:“周姑娘为难我了,价格贵,倒还好说,咬咬牙也买得起,就是这长春酒酿,在京城一向有价无市,年年新酒,早就给山上仙师和达官显贵瓜分殆尽了,轮不到我这种外乡人。

    如今宝瓶洲山上,喝不喝得着长春宫仙酿,就是一种身份象征。

    长春宫是大骊宋氏的本土势力,虽说暂时没有上五境修士,但是宋氏念情,对长春宫多有扶持,在宋氏的龙兴之地,几位结茅的守陵人当中,就有一位长春宫的太上祖师。

    见那俩少年还要当门神,周海镜按住高油的脑袋,手腕拧转,让高大少年转身,再一脚踹在屁股上,“再好看的女子,也放不出什么香屁。肚子饿,就摸鸡屎当糖吃去,遍地都是,铁定管饱。”

    打发了俩少年,回了院子,伸手一招,从屋内驾驭一条长凳丢给苏琅,再一伸手,苏琅就将那油纸包丢给周海镜。

    周海镜独自喝酒吃酥肉,一双眼眸熠熠光彩道:“我第一次乘坐仙家渡船那会儿,就想着以后自己也要开个酒铺,得让整个宝瓶洲的仙家渡船,都帮我卖酒,啧啧,年底一结账,再将神仙钱折算成黄白之物,那金山银山呦,真是想一想就美。”

    苏琅只是笑着喝酒,不当真。

    周海镜如果真想挣神仙钱,有的是山上门路,只要她舍得脸皮,光是靠那些供奉、客卿的身份头衔,每年就是一大的剑仙画卷。

    未来下宗的祖师堂大门,会悬挂吴霜降赠予的那副楹联,同样品秩高得惊人。

    如果算上陈平安从云纹王朝玉版城得手的十二把飞剑,搭配那幅一直苦于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”的太平山阵图,简直就是天衣无缝的攻伐效果。

    那么将来落魄山和下宗的两座山水大阵,攻守兼备,皆可谓极致。

    至于这趟京城之行,没有白走一趟。

    按照之前陈平安的估算,自己的本命瓷碎片,流落在外的,多则六片,少则四片。

    如今从大骊太后那边找回了其中一片,不出意外,就藏在陈平安泥瓶巷祖宅隔壁的那栋宅子里。

    此外杏花巷马家夫妇,北俱芦洲的琼林宗,都有一定可能藏有碎片。陈平安都会问清楚,当面问的那种。

    走向竹楼那边,陈平安对小米粒笑道:“我得马上去一趟外地的仙游县,回家之后,就带你去红烛镇。”

    铁符江水神杨花,已经去往中部大渎担任公侯。

    只是如今这个铁符江新任水神这个位置,始终悬而未决。

    按照大骊最新颁布的金玉谱牒。铁符江是从三品,绣花江水神是四品。冲澹江叶竹青和和玉液江水神李锦,都只是五品。

    至于那条早已从溪升河的龙须河,马兰花也从河婆升迁为河神,虽然品秩不高,但是本该建祠庙塑金身,只是按照崔东山的说法,杨老头给过那位杏花巷老妪一个承诺,等到三十年一过,就可以享受香火。

    红烛镇除了是三江汇流之地,其实还有五溪一说,其中位于玉液江上游的兰溪县,就被誉为六水之腰,属于典型的小府大县,酥饼,杨梅和枇杷都很有名,那条兰溪附近还有一处避雨仙崖,以及一条暗中与冲澹江相通的地下河。

    玉液江祠庙和水神府,陈平安肯定是要走一趟的。

    水神娘娘李青竹,肯定也是要见一见的。

    小米粒伸手挡住嘴,笑哈哈道:“小事哈,不急不急。”

    收起手,小米粒扯了扯斜挎棉布挎包的绳子,沉啊,肩头酸得很哩。

    大大小小的事情,其实不少。

    弟子赵树下,赵鸾鸾。张嘉贞,符箓修士蒋去……

    回头还要送给裴钱一架亲手打造的多宝格。

    杨家药铺后院,还有一封信,等着自己去看。

    等到自己从清源郡返回,要在竹楼二楼,为裴钱这个开山大弟子,正儿八经教拳一次。

    寻了一处市井,位于黄庭国境内的一座县城,将来会在那边当个学塾的教书先生。

    来到竹楼这边。

    朱敛带着小陌和仙尉坐在崖畔石桌那边落座。

    宁姚跟着陈平安进了屋子。

    只说陈平安这个山主在竹楼一楼的住处,就有吴霜降的《当时贴》,字帖两方印章已经道气流散,但是还剩下一枚道韵凝聚的花押,“心如世上青莲色”。

    还有自家先生亲自从苏子、柳七那边讨要来的两幅字帖,花开帖,求醉贴,一样蕴藉道韵,文运沛然。

    之前参与文庙议事,偶遇流霞洲渝州丘氏的客卿林清,双方投缘,老人送了陈平安一方薄意随形印章,工料俱佳。

    边款:金天之西,白日所没,仙人醉酒,月窟中来,飞剑如虹,脚拨南辰开地脉,掌翻北斗耀天门。

    印章底款四字:曾见青衫。

    将这方印章放在书桌上,陈平安再将那支铭文寓意极美的白玉灵芝,轻轻放在书架上。

    陈平安双手笼袖退后一步,又伸出袖子,稍稍挪了挪白玉灵芝的摆放位置。

    就像燕子衔泥,就像蚂蚁搬家,就像年年有余。

    爹娘走后,十四岁之前,勉强守住了家业,所幸在那之后,年年好过一年。

    之后陈平安带着宁姚,再喊上小陌和仙尉,一起下山,他要去骑龙巷的草头铺子和压岁铺子查账。

    小米粒没有跟着,她得巡山去啦。

    小姑娘一边欢快飞奔,一边唱着臭豆腐好吃呦,金瓜子贼重呦。

    仙尉刚刚在那座山中积攒起来一点底气,等到瞧见这两座市井铺子,就又倍感无奈了。

    这就是自家山头的财源了?那还不是跟自己差不多,就是每天挣点辛苦银子钱?罢了,实在不行,就只能靠自己出马,重操旧业了,来时路上,瞧见小镇有几条街巷挺贵气的,回头看看能不能去那边找点财路。

    裴钱的那个开山大弟子,原名周俊臣,昵称阿瞒,绰号小哑巴。

    站在柜台后边的小板凳上,今天这个孩子竟然破天荒与陈平安喊了声祖师爷。

    陈平安难免有些犯嘀咕,笑问道:“阿瞒,这是打算跟我借钱?”

    阿瞒摇摇头,一板一眼道:“就是想着祖师爷能够明察秋毫,好好管一管某些监守自盗的家伙。”

    一个白发童子从后院那边跑过来,怒道:“阿瞒,我如今哪次吃糕点不给钱?!栽赃嫁祸得讲证据!”

    阿瞒笑呵呵道:“当我面吃的,是结账了,那些被你偷吃的呢?我可都数着呢。”

    白发童子眼珠子滴溜溜转,“其实是隔壁崔花生偷吃的糕点,我拦不住,打不过她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揉了揉眉心。

    白发童子盯着那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人,双手叉腰,抬了抬下巴,“你,啥境界,说道说道。”

    总感觉这家伙,比较危险。

    这头如今名叫箜篌的化外天魔,其实在岁除宫的本名,“天然”。

    不知是脑子抽筋了还是怎的,竟然也有了收徒弟的心思,叫嚣着要当师父,当了师父,隔几天,就可以学隐官老祖当师祖。

    经常独自在后院那边,蹦跳着望向落魄山那边,振臂高呼,嚷着入山入山,去抢徒弟,一个不嫌少,两个不嫌多,一个端茶一个送水……

    此外不是变着法子从崔花生那边骗点钱,就是在铺子门口那边,叼着根牙签,自顾自呲牙咧嘴的。

    年纪这么小,就满头白发了。

    附近一些上了岁数的街巷邻居,私底下都曾好心劝石掌柜,赶紧带这可怜娃儿去看看郎中,有些钱,节俭不得。

    小陌其实一样颇为意外,铺子里边,竟然会有一头约莫是飞升境的化外天魔?

    至于那个穿着一副男子仙人遗蜕的女鬼,算不得什么奇人异事。

    小陌笑答道:“境界什么,都是虚妄。”

    有个脚步匆匆从草头铺子赶来的少女,与陈平安毕恭毕敬施了个万福,怯生生道:“奴婢崔花生,见过山主老爷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点头,实则别扭至极。

    是那个正阳山的田婉,邹子的师妹,被崔东山和姜尚真联袂拦截,结果再被崔东山剥离出一魂一魄,捻为灯芯,再装入一只“花器”当中,就成了如今在骑龙巷打杂的少女,崔花生。她如今算是崔东山名义上的妹妹。

    而崔东山还从田婉那边,得到了一座品秩极高却没有名字的洞天秘境,虽然不在七十二小洞天之列,但是按照田婉的说法,里边的天材地宝,大道气运,可以支撑起一位飞升境修士的炼气修道。

    言下之意,就是一位地仙,只要修行路上破境顺畅,就可以始终待在这座与世隔绝的洞天之内,不用索要丝毫外物,就能够跻身飞升境。

    其中有座绛阙仙府,玄之又玄,别有洞天。还有一条名为丹溪的溪涧,水性阴沉,流水如玉,最适宜拿来炼丹,此外一座赤松山,茯苓灵芝人参等,灵树仙卉,数量极多。

    就像一座唾手可得的天然财库。

    这座洞天既然是崔东山这个下宗宗主带回的,那么于情于理,都要安置在桐叶洲的下宗。

    毕竟上宗落魄山,已经有了座上等福地品秩、并且已经到了瓶颈的藕花福地,再加上那口锁龙井,属于洞天、福地相衔接,何况其中又有朱敛拐来的那座狐国。

    只不过崔东山真正在意的一块肥肉,是那座极负盛名的蝉蜕洞天。

    可惜田婉没有说谎,不在她身上。

    当然,不在她身上,不代表她不清楚这座洞天的下落。

    想必以崔东山的脾气,肯定不会就此罢休的。

    因为这座远古洞天,算是古蜀地界最重要的遗址之一,传闻曾经有多位远古剑仙,在此蝉脱飞升,白日仙去,仙心脱化,遗留皮囊若蝉蜕,珍贵异常。

    陈平安让小陌和仙尉留在铺子这边,稍后会一起返回山上。

    自己带着宁姚沿着那条骑龙巷台阶,拾级而上,走到了台阶顶部,陈平安转头望了眼。

    之后一路走向泥瓶巷,期间路过了杏花巷。

    当年邹子的摊子,就摆在这边。

    一个醉醺醺的目盲老道士返回骑龙巷,这不给街坊邻居办了场喜事,酒没少喝,红包没收,远亲不如近邻的,自己还要收钱,就不讲究了,不够仙风道骨。

    等到贾老神仙听说陈山主与山主夫人,刚刚离开骑龙巷,老道长一跺脚,捶胸顿足,悔啊。

    终究是个龙门境的老神仙了,贾晟虽然目盲,但是稍稍运转气机,视野其实如常人无碍,听说那小陌是山上新收的供奉,还有那个一眼就看穿是个假道士的仙尉,会是客卿,立即就拉着两人去自家铺子那边喝酒,白发童子就跟着去蹭吃蹭喝了。一通酒水喝下来,一碟碟下酒菜就没停过,把仙尉都喝得都鼻涕眼泪一大把了,满脸通红,一手端碗,另外一只手与老道长在桌上手握着手,使劲摇晃,一切尽在不言中,都在酒水里了。

    这位同样混过江湖、最清楚辛酸的贾老神仙,真是知己啊。

    就算谁赶自己走,都打死不走了。

    至于陈灵均,刚刚教会了小陌兄弟划拳,俩人在那儿瞎比划呢。

    陈平安带着宁姚走向泥瓶巷。

    一旦再有第二座下宗创建,落魄山就会升格为浩然天下的“正宗”,下宗则顺势升迁为上宗。

    数座天下的“正宗”仙家,屈指可数。

    像浩然天下就只有两座。

    走到了再熟悉不过的小巷,陈平安在祖宅门口停步,看了眼隔壁宋集薪的院门,不着急取回本命瓷碎片。

    再转移视线,陈平安看了眼旁边宅子,自打记事起就好像没人住了。

    宁姚也瞥了眼隔壁那对主仆的宅子,记得当年好像瞧见个装腔作势的矮冬瓜女子,对方要是不踮脚,只能半颗脑袋露出墙头。

    陈平安开了院门和屋门,院子屋子都干干净净的,门上都张贴着春联和福字。

    陈平安进了屋子,趴在桌上,下巴抵在胳膊上。

    宁姚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陈平安微笑道:“娶妻如此,夫复何求。”

    宁姚托着腮帮。

    自己很久没来这里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坐了片刻,就站起身。

    宁姚知道要去哪里。

    一起徒步走出小巷,过了龙须河上那座石拱桥,陈平安与宁姚一起徒步走在乡野路上。

    到了坟头。

    陈平安递给宁姚三炷香,自己手持三炷,一起敬香。

    然后陈平安蹲下身,开始为坟头添土。

    宁姚蹲在一旁,取出一只小袋子,轻声问道:“我从五彩天下那边带来的,合适吗?”

    陈平安转头笑道:“合适,怎么不合适。”

    宁姚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接过那只袋子,将里边的泥土倒出,轻轻拍打几分,微微夯实坟头。

    陈平安红了眼睛,嗓音沙哑,只是喊了两声爹、娘,好像便说不出口了,只能嘴唇微动,低声喃喃。

    好像是在十四岁那一年,草鞋少年才第一次正式出远门。

    开始离乡远游。

    但是陈平安没有与任何说过,哪怕是宁姚,刘羡阳,都没有说过。

    其实就是来时的脚下这条路,当年在街坊邻居的帮忙下,一个面黄肌瘦的草鞋孩子,走在灵柩的最前方。

    那条路,从泥瓶巷一直走到这里,才是陈平安这辈子一场最远的远游。

    可能是因为今天的这次上坟,身边多了她,一定会娶进家门的心爱女子,宁姚。

    陈平安再取出一壶酒,洒在坟头之后,将酒壶轻轻放在脚边的泥地里。

    男人蹲在地上,一只手捂住脸,肩膀颤抖,细细的呜咽声,从指缝间渗出。

    好像直到今天这一刻,当年的小平安,如今的陈平安,真的成家立业了。

    才真的敢在爹娘的坟头这边,与他们说自己过得很好。